三一门,后山禁地。
那一战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
被“阴阳磨盘”碾碎的竹林废墟,依旧保持着那种被从存在层面抹去的诡异“空白”。土地的生机被彻底还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色,仿佛一块从未有过生命的死斑。
然而,与这片死寂之地截然相反的,是三一门上空,那片正在剧烈异变的天空。
乌云散尽,天光重现。可那天空,却蓝得过分,像一块被反复擦拭、不染一丝纤尘的剔透琉璃。万里无云,甚至连飞鸟的踪迹都消失无踪。
一股难以言喻、仿佛来自天地最本源意志的疏离感,正在以不可逆转的姿态疯狂凝聚。
它的目标,只有一个。
——左若童。
他太强了。强到了连这方天地都感到“不安”的地步。“天道曰圆,地道曰方。”他以人力划出的“阴阳磨盘”,已然触及了这方天地“圆”与“方”的根本法则,却又并非与之完全相合。
就如同一颗过于沉重的铁胆,被放在了一张绷紧的宣纸上。纸虽未立刻被压破,但它会本能地用尽一切方式,去排斥、去挤压这个不该出现在它身上的“异物”。
左若童眉头微蹙,他最先感受到了异样。他想抬步,却发现脚下的土地仿佛瞬间变成了流沙,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抗拒着他的踩踏。他尝试呼吸,吐纳天地之炁,可吸入的空气却带着刀割般的涩然,周围浓郁的天地之炁竟如避瘟疫般,在他身周形成了一圈真空地带。
“咳……”
一声轻微却无比沉重的咳嗽,从左若童口中发出。他下意识地抬手掩嘴,指缝间,却渗出了并非液体的光。
那是一缕缕金色的、如同琉璃碎片般的结晶,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漆黑如墨的裂纹。那不是伤,是“道”的反噬。是他强行运转的“合一境”道韵,被这方天地法则强行剥离、碾碎后的残骸。
这方天地,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你,不属于这里。滚出去。
张豪第一个察觉到了师尊的异样。他那野兽般的直觉,清晰地捕捉到了师尊气息的瞬间紊乱。他一个箭步冲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稳稳扶住了那微微摇晃的身体,入手处,却是一片令人心惊的冰冷。
“师尊!”张豪的声音里充满了压不住的焦急。
他想都没想,体内那如熔岩般炽热的“炁血熔炉”便轰然运转,蕴含着【不灭战魂】磅礴生机的气血,化作一道暗金色的洪流,试图强行渡入师尊体内!
然而,那股无往不利的霸道气血,在接触到左若童身体的瞬间,却如江河撞上了无垠星空!一股更本源、更清冷的“道韵”从师尊体内轻轻一荡,便将他的力量温柔而坚定地推开!这是张豪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如此无力!他的拳头能打碎山峦,能震毙凶顽,却无法将一丝一毫的温暖,传递给眼前这个他最敬重的人。
“无妨。”左若童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看着自己那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掌,“终究,还是走得太快了。”
他知道,自己一只脚已迈入道家传说中“炼虚合道”的门槛,但他的“道”,是《逆生三重》逆转而来的道,与这方天地“顺生”的法则终究还差了最后一线圆融。
他就像一个还未拿到“通行证”的偷渡客,被这方天地的“海关”给发现了。
“看来,为师,要闭一个长关了。”左若童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却异常平静,“自我封印,隔绝天机。直到为师能将这‘逆’与‘顺’彻底圆融之前,不能再现于世。”
“闭关?”张豪闻言,心头猛地一沉,他死死扶着师尊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住,“师尊,我不懂什么天地,什么圆融!我只知道你现在很不好!你的身体在消失!”
他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一股不甘与狂怒直冲天灵,他甚至想朝着那片无情的天空挥拳,却被左若童按住了肩膀。
“痴儿,”左若童另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那双清澈的眼眸变得无比坚定,“这是我的道,也是我必须走的路。你救不了,天也救不了,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愈发虚幻。
“坐下,豪儿。”左若童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你我师徒一场,为师走前,总要将这最后一课,给你上完。这,也算是你的成年礼。”
张豪眼眶泛红,却还是依言,在这个他曾经无数次挥汗练拳的地方,在师尊面前,盘膝坐下。
“你可知,天人三境?”左若童问道,他的身体在阳光下愈发透明,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张豪摇头。
“第一境,天人感应。”左若童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如为师方才,神与炁合,能感天地之脉动,引四时之变化。看似强大,实则不过是‘听’到了天地的声音,能借其势罢了。我,便在此境。”
“第二境,神驰物外。”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望向了极西昆仑的方向,眼神中闪过一丝凝重,“此境者,‘神’可脱离肉身,遨游天地,甚至……窃取他人之道果,化为己用。无根生的师尊龚启之,怕是已在此境徘徊许久。万劫生,不过是他投石问路的一颗棋子。”
“至于第三境……”左若童的脸上,露出了神往之色,“名为,气游天地。到那时,‘我’即是天地,天地亦是‘我’,寿元无疆,逍遥无碍,方为真正的在世真仙。可惜,为师……还差的远呢,所以你也无须担心。”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张豪身上,声音中带着一丝欣慰,“你的‘霸王本源’,自成一体,不假外求,不扰天机。故而天地容你。这证明,‘力’的极致,同样是‘道’!豪儿,你的道,不比为师的差,甚至……更纯粹。”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由暖玉雕琢而成的、刻着“逆生”二字的古朴印章,塞进了张豪的手中。玉印入手温润,却重如山岳。
“此为三一门掌门印。持此印者,如我亲临。从今日起,你便是三一门代掌门。”
左若童的身影已淡如青烟,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在张豪的耳边久久回荡。
“豪儿,甲申之乱已起,所谓‘九奇技’,不过是那龚启之这类人,窃道的残篇,却成了乱世之源。天下异人,因此而癫狂。”
“为师,不求你拨乱反正,亦不求你兼济天下。”
“只望你,护好我三一门,护好你那些不成器的师弟们。”
“凡有来犯者……便依你的‘道’,让他们明白,三一门的门,不是谁都能敲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缕青烟,悄无声息地,彻底融入了后山禁地的虚空之中,再无踪迹。
张豪跪坐在原地,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紧紧攥着手中那枚温润的玉印,沉默了许久。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三一门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便真正地,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膀上。
而他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那在整个异人界掀起了滔天血雨的九奇技之乱。
他缓缓起身,看向山下的方向。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桀骜的眼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深邃与凝重。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些为了所谓“奇技”而疯狂厮杀、血流成河的异人们。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群被欲望蒙蔽了双眼的蠢货。”
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既然,师尊闭关了。”
“那这异人界的规矩,就由我三一门,来重新立一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