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的天,是一种不真实的蓝。
纯净,高远,像一块未经任何打磨的巨大蓝宝石,蛮横地扣在视野的尽头。空气带着雪山之巅永不消融的寒意,每一次吸入,都像是在吞咽一把冰凉的碎玻璃,让人的胸腔感到一阵尖锐的紧缩。
张豪立于山口,玄色劲装在猎猎风中被吹得紧贴在身,勾勒出那仿佛能撑开天地的肌肉轮廓。脚下,是连绵到视线尽头的苍茫群山,白雪覆盖了大地的一切颜色。远处,几座覆着金顶的寺庙,在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辉光,那光芒带着一种神圣的压迫感,令人不敢久视。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所熟悉的中原,泾渭分明。
“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中原尚有四季轮转,五行生克,而此地,似乎只剩下两种东西——天上的神,与地上的信徒。没有三一门的竹香,没有武当的松脂味,更没有唐家堡的瘴气。这里只有风,以及一种弥漫在天地间,无孔不入的,属于“信仰”的味道。
张豪能“闻”到它。那并非嗅觉,而是一种神魂层面的感知。千百年来,无数信徒日复一日的磕长头、一遍又一遍的转经轮、一句又一句的诵经声,这些庞大的、纯粹的精神意念,并未消散,而是沉淀下来,与这方天地交融,编织成了一张无形无质的巨网。
这股力量,温和,却又坚韧,排斥着一切外来的暴戾与杀伐。
张豪甚至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体内那如地心熔炉般奔腾不息的霸王罡气,在这张网的影响下,运转速度不自觉地迟滞了几分。仿佛一头闯入神圣殿堂的洪荒猛兽,被那庄严肃穆的氛围强行按住了躁动的爪牙。
“有意思。”
张豪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与整个天地为敌的感觉。
他不再停留,辨明方向,顺着那条被无数朝圣者血肉之躯踩出的蜿蜒小路,朝着唐门情报中所指的“扎什伦布”,大步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在那覆盖着薄雪的冻土上,留下一个清晰而深刻的脚印,仿佛要将自己的“道”,烙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沿途,他遇到了许多朝圣的藏民。他们衣衫褴褛,面容黝黑,被高原的烈日与寒风雕刻出一道道如刀刻斧凿般的深刻皱纹。他们的眼神,却无一例外地清澈而虔诚。
三步一叩首,五体投地。每一次额头与冰冷土地的碰撞,都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们爬起时,脸上不见痛苦,只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喜悦。张豪甚至看到一个断了腿的老者,用手肘代替双脚,在碎石路上艰难地向前“行走”,每一下,都磨得血肉模糊,可他嘴里哼唱的调子,却比远处雪鹰的鸣叫还要高亢。
张豪从他们身边走过,强大的气场让那些匍匐在地的人们不自觉地抬头。在看清他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高大身形后,他们并未露出畏惧,反而报以一个淳朴友善的笑容,随即又重新低下头,继续他们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朝圣之旅。
张豪并未理会。他的心神早已放开,如水银泻地,覆盖了周遭数十里方圆。他在“听”,听风声、听雪声、听这片土地之下古老的脉搏。他要在这无数驳杂的气息中,找到独属于他师弟水云的那一缕,熟悉的炁。
与此同时,扎什伦布寺,莲花光明宫内。
这里是班禅活佛的寝宫,空气中酥油灯的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巨大的唐卡上,护法神“大威德金刚”三目圆睁,怒视着下方。
一名身穿黄色僧帽、地位尊崇的老喇嘛,正将一张刚刚从飞鸽腿上取下的纸条,恭敬地呈给法座上一位面容悲悯的僧人。
“活佛,那个人,还是来了。”老喇嘛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颤抖。
法座上的僧人并未睁眼,只是轻轻捻动着手中的念珠,声音平静如雪山之巅的湖泊:“该来的,总会来。此人杀伐之气冠绝当世,被中原异人誉为‘胜力仙人’,其拳下亡魂,比我寺的经卷还要多。他此来,是为了那个身负‘道种’的汉人弟子?”
“是。情报中说,二人师出同门。”
“唉……”活佛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那师弟,已窥得我密宗‘空’之真意,即将成为我佛门又一尊护法金刚,岂能再堕红尘。只是这‘胜力仙人’,其道刚猛,不讲法理,只信拳头。”
活佛终于睁开了眼,那双眼睛里,仿佛蕴藏着星辰生灭的无尽智慧。
“传我法旨,召回在外修行的‘天龙八部’。”
老喇嘛脸色一变:“活佛,您的意思是……”
“此人,是客,也是劫。以礼待之,若礼不通,则需让他知晓,我雪域神国,非他中原江湖。”活佛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去吧,让‘龙众’之主,去山下‘迎接’一下我们的贵客。”
“遵法旨。”老喇嘛躬身退下,眼中却已是波澜万丈。八部天龙,那是密宗真正的守护之力,非大劫难不出。看来,活佛对这位“胜力仙人”的忌惮,已到了极致。
三日后,一座巨大的红白相间寺庙群,出现在张豪眼前。那便是扎什伦布寺,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整个后藏的信仰中心。
无数身穿暗红色僧袍的僧侣在寺庙间穿行,空气中浓郁的酥油灯味和悠扬的诵经声,交织成一股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
张豪立于寺外,眉头微皱。
这里的“信仰力场”比之前任何地方都要浓郁百倍,如同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笼罩了整座寺庙。任何外来的、充满恶意的气息,一旦进入,便会如黑夜中的萤火虫般显眼。
而且,他没有在这里,感觉到任何属于水云的炁。
唐门的情报出错了?还是说,水云的气息,被这张“网”彻底掩盖了?
他没有贸然闯入。他知道,这种传承千年的宗教圣地,其底蕴之深,远非中原普通门派所能比拟。他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能带他走进这个封闭世界的向导。
他转身,走向寺庙外那个由无数帐篷和简陋房屋组成的巨大集市。那里是各地朝圣者与商贩聚集之地,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如果水云真的出现过,这里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张豪走进集市,那股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嘈杂瞬间将他包裹。卖风干牦牛肉的小贩在高声叫卖,穿着五颜六色服饰的康巴汉子划拳喝酒,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用蹩脚的汉语讨价还价。
这一切,都与寺庙内的庄严肃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豪找了一间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小酒馆,推门而入。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青稞酒的酸味和汗水的馊味。几张油腻的木桌旁,坐着几个眼神不善的刀客和马贼。
当张豪高大的身影挡住门口唯一的光源时,酒馆内瞬间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充满了警惕、审视与不加掩饰的贪婪。在这片无法无天的土地上,一个看起来身家不菲的外乡人,往往意味着一笔丰厚的横财。
张豪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吧台前。
吧台后,一个同样高大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藏族大汉,正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擦着一只满是豁口的木碗。他抬起头,那只完好的独眼在张豪身上缓缓扫过,像一头在审视猎物的独眼饿狼。
“客官,喝点什么?”刀疤脸的声音粗粝沙哑。
张豪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锭分量十足的金元宝,轻轻放在油腻的吧台上。
“咚。”
沉闷的轻响,让整个酒馆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金元宝上。
刀疤脸的独眼猛地一缩。他放下木碗,用布满厚茧的粗糙大手拿起金元宝,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一道清晰的牙印留在了上面。
是真的。
刀疤脸那狰狞的刀疤仿佛都舒展了几分。他将金元宝揣进怀里,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客官,您,想知道点什么?”
“一个汉人人。”张豪的声音平静如初,“出现在扎什伦布寺的,一个年轻汉人喇嘛。”
刀疤脸的笑容瞬间僵住。他那只独眼再次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客官,你找他做什么?”
“他,是我的,师弟。”
刀疤脸闻言沉默了。他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张豪,许久,才缓缓摇头。
“客官,我劝你一句。”他的身体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这个人,你最好别找了。”
“为什么?”
“因为……”刀疤脸的独眼死死盯着张豪,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被‘活佛’,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