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感觉比上山时还要漫长几分。
梁远清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了苏和身上。他一手拄着登山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苏和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苏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虚弱和颤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稳两人都会摔倒。她的手臂承着他的重量，有些发酸，但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丝踏实——这是一种被他需要、被他依赖的感觉。
两人沉默地走着，只听得见登山杖戳在土里的“笃笃”声，和彼此有些沉重的呼吸声。山风吹过，带着寒意，苏和能感觉到梁远清抓着她手臂的手又收紧了些。
快到山脚下时，远远就看到了等在车旁的小杨。小杨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做导游久了，最会察言观色。他一眼就看到苏和几乎是半搀半抱着梁远清下来，梁老师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一看就是累极了，情绪波动也很大。
他赶紧掐灭了手里的烟，快步迎上来，想帮忙又怕唐突，只是关切地问：“梁老师，苏姐，还好吧？路不好走，辛苦了辛苦了。”
他利落地拉开车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他已经提前发动了车子，打开了空调。“车里暖和，快上车歇歇。”
苏和感激地看了小杨一眼，小心地扶着梁远清坐进后座，帮他调整好姿势，让他的腰能靠得舒服些。梁远清闭着眼睛，眉头微蹙，满脸的疲惫，仿佛刚才在山上那场痛哭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苏和坐进车里，对小杨说：“小杨，麻烦送我们回民宿吧。另外，明天中午12点，你来接我们去毕节机场，可以吗？其余时间你自由安排。”
小杨一听，脸上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这意味着他今天晚上和明天上午可以再接别的活，能多赚一份钱。他一边熟练地掉头，一边爽快地应道：“好嘞，姐！没问题！您放心，明天我准时到！”他心里对这对客人很有好感，觉得他们很有修养，尤其是这位苏姐，做事体贴周到。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县城的路上。梁远清一直闭目养神，但苏和从他依旧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动的眼皮能看出，他并没有睡着，只是沉浸在某种情绪里，或者单纯是累得不想说话。
她悄悄伸出手，覆盖在他放在腿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梁远清的手指动了一下，反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几根手指，虽然没什么力气，但这个细微的回应让苏和安心了不少。
到了民宿楼下，苏和轻声唤他：“老公，到了，我们上去吧。”
梁远清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点点头。苏和先下车，然后扶着他慢慢下来。
站在民宿门口，苏和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心疼地说：“上去直接躺下休息吧，晚饭我点外卖送到房间就行。”
出乎她的意料，梁远清却摇了摇头。他抬起头，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及远处开始亮起星星点点灯火、隐隐传来热闹人声的方向，然后转过头，目光落在苏和脸上。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未散尽的悲伤，有深深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温柔的歉意和想要弥补的渴望。
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说：“不了……我想陪你逛逛。”他顿了顿，补充道，“带你去尝尝这里特色的烤洋芋……很久，没有好好陪你了。”
苏和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惊喜和心酸的暖流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望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都有些哽咽：“好……好呀！”
是啊，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普通情侣、普通夫妻那样，轻松自在地一起散过步，逛过街，探索过一座陌生城市的小美好了。这段时间，阴霾笼罩着他，也隔绝了他们之间许多正常的亲密。此刻，他能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哪怕只是逛逛夜市，吃个小吃，在苏和看来，都是一个无比积极的信号。她更加确信，带他来这里，是正确的。
看着苏和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和那掩饰不住的激动，梁远清心里那份愧疚感更深了。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眼角快要溢出的泪花，低声道：“傻丫头，走吧。”
两人朝着热闹的方向慢慢走去。没走多远，一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夜市就出现在眼前。各种小吃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热情地扑面而来，是充满烟火气的生机勃勃。
苏和好奇地东张西望，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她拉着梁远清的胳膊，指着那些摊位说：“老公，你看，这里为什么这么多卖土豆的？几乎隔几个摊位就是一家。”
梁远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解释道：“在这里，土豆不叫土豆，叫洋芋。威宁人，或者说很多贵州人对洋芋的喜爱程度，是外地人无法想象的。这东西能当主食，也能做菜，还能做成各种小吃，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哦……”苏和恍然大悟，随即又撇撇嘴，带着点城里姑娘的小小“偏见”，“不就是土豆嘛，再好吃还能好吃到哪里去？感觉就跟我们那的烤红薯差不多呗，能有什么好稀奇的。”
梁远清看着她那不以为然的样子，只是笑了笑，没再多说，拉着她朝前面一个围着不少人的烤洋芋摊位走去。“走，带你去尝尝，看看能不能打破你的‘偏见’。”
摊位很简单，一个巨大的、用铁桶改装的烤炉，里面燃着红彤彤的炭火，上面架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表皮烤得焦黑甚至有些开裂的洋芋。老板是个手脚麻利的大婶，一边翻动着洋芋，一边热情地招呼客人。
“老板，来一个烤洋芋。”梁远清对老板说。
“好嘞！要辣椒面不？我们这的糊辣椒面可是一绝！”老板热情地推荐。
“要一点，另外……有不辣的吗？”梁远清看了一眼苏和，又补充道，“再要一个不辣的。”
“有有有，给您分开装！”
很快，两个烤好的洋芋递到了他们手里。苏和拿着那个表皮焦黑、其貌不扬的洋芋，有些无从下口。梁远清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一个小勺子，示范性地在那个撒了辣椒面的洋芋上，轻轻敲开焦黑的外皮，里面立刻露出了金黄油亮、冒着腾腾热气的薯瓤，一股混合着炭火焦香和土豆本身清甜的浓郁香气瞬间散发出来。
“哇！好香啊！”苏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香气确实跟她想象中不一样。
梁远清用勺子挖了一小块，吹了吹，递到苏和嘴边：“尝尝看，小心烫。”
苏和小心翼翼地将那勺裹着些许糊辣椒面的洋芋瓤吃进嘴里。瞬间，丰富的口感在口腔里炸开！洋芋内部粉糯绵密，带着炭火烤制后特有的焦香，而外面那层糊辣椒面，更是灵魂所在——它不是单纯的辣，而是香、辣、咸、鲜多层次的味道，完美地激发了洋芋本身的清甜，吃起来格外过瘾！
“好吃！真的好吃！”苏和一边哈着气，一边含糊不清地称赞，梁远清又敲开自己那个不辣的原味洋芋，挖了一大勺放进苏和嘴里。原味的更加突出了洋芋本身的粉糯和香甜，同样非常美味。
看着苏和吃得一脸满足、嘴角都沾上了些土豆泥的样子，梁远清眼底的阴霾似乎又被驱散了一点点。他也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块自己那个不辣的，慢慢地送进嘴里。他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胃口了，但此刻，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竟然勾起了他一点点食欲。他细嚼慢咽，吃了差不多半个，虽然不多，但这对最近的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进步了。
“怎么样？还觉得跟烤红薯一样吗？”他轻声问。
苏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一样不一样！这个更粉更糯，配上那个辣椒面，太绝了！”她兴奋地指着旁边其他摊位，“老公，你看那边还有炸洋芋粑粑，还有洋芋丝饼！我们再去尝尝别的吧？”
看着她重新焕发活力的样子，梁远清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他点点头：“好，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去买。”
接下来的时间，苏和像个好奇宝宝，拉着梁远清在夜市里穿梭。她尝了外酥里嫩的炸洋芋粑粑，吃了焦香酥脆的洋芋丝饼，还试了一种用洋芋泥混合面粉做的、口感很奇特的小吃……每尝一种，她都会兴奋地跟梁远清分享感受，有时还会把自己觉得好吃的递到他嘴边，让他也尝一小口。
梁远清大部分时间只是浅尝辄止，他的胃还是不太能承受这些食物，但他的心情，却在苏和这单纯的、满足的快乐中，一点点变得平和、松弛。他看着她吃得鼻尖冒汗，嘴角带笑，觉得这趟夜市，来得真值。
吃饱喝足，苏和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哎呀，吃撑了……不过真的好满足啊！”
梁远清看着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帮她擦掉嘴角的一点油渍。然后，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心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凉，带着一点暖意。
“走吧，我们慢慢走回去。”他说。
“嗯！”苏和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两人牵着手，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民宿走。苏和能感觉到，梁远清牵着她的手，很稳，很踏实。他走路的步伐虽然依旧不快，但比下山时已经从容了许多。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偶尔会轻轻用拇指摩挲一下她的手背，那是一个无意识的、带着亲昵和依赖的小动作。
这一刻，没有沉重的过往，没有压抑的情绪，只有彼此相牵的手，和这静谧温暖的夜晚。
回到民宿房间，洗漱完毕，两人躺到床上。苏和习惯性地钻进梁远清的怀里，找到那个最舒服的位置。梁远清伸出手臂环住她，将她搂紧。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气氛安宁而温馨。
苏和在他怀里安静地趴了一会儿，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觉得是时候该告诉他那件事了。
“老公，”她抬起头，轻声说，“有件事……我今天做主了，没提前跟你商量。”
“嗯？什么事？”梁远清的声音带着睡前的慵懒。
“我今天……以你的名义，给山上的那所希望小学，捐了三十万。”苏和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他。虽然他的工资卡早就交给了她，但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
梁远清沉默了几秒钟。苏和的心提了起来，怕他觉得她擅作主张。
然而，他并没有任何不悦，反而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下巴在她发顶轻轻蹭了蹭，声音低沉而温和：“做得对。谢谢你，和和，考虑得很周全。”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释然和淡淡的欣慰：“能在那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心里，也好受一些。那些孩子……希望他们能平安长大，好好读书。”
听到他这么说，苏和彻底松了口气，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她知道他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这不仅是对她做法的肯定，也意味着，他开始尝试用更积极的方式，去面对和安放那份沉重的过去。
她重新窝回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轻声说：“嗯，我也觉得这样做很好。”
梁远清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仿佛拥抱着他此刻全部的温暖和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