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耳觉得他大抵是要死了。
在他的视线里。
左边是尸体,右边也是尸体。
月光清冷地照着一地狼藉,断肢、碎肉、兀自流淌的鲜血,将这片空地染成了暗红色。
中间,是刚刚将短刀从村长胸膛缓缓拔出的洛尔。
咕噜。
曼耳艰难地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痛。
他看着洛尔随意地甩了甩刀身上的血珠,然后用沾满血污和雨水的手背,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水。
那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战斗后的疲惫,却让曼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然后,洛尔转过身,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身上。
一步,两步……洛尔走得很慢,靴子踩在血水泥泞中发出轻微的咕唧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曼耳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直到洛尔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的他。
四目相对。
洛尔的眼神很复杂,有战斗后的冰冷余韵,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失望?
“曼耳,”洛尔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雨夜的凉意:
“为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真的在寻求一个答案:“我们只是……借住一晚。”
曼耳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浸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为了你们鼓鼓囊囊的钱袋,为了你们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衣物和坐骑,为了那横财!
可是,这些话能说吗?
他敢保证,只要他吐出任何一个与贪婪相关的字眼。
下一秒,洛尔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短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割开他的喉咙!
他脑中如同被狂风席卷,疯狂地思索着任何可能保命的借口。
误会?被人胁迫?一时糊涂?
可哪个借口,能解释他们全村有预谋的围杀?
哪个借口,能在这一地同伙的尸体面前站得住脚?
洛尔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平静的目光比怒吼更让曼耳感到压力,仿佛在说:编吧,我看着你编,看你能编出什么让我饶你一命的理由。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稚嫩、带着哭腔和恐惧的童音:
“不要伤害我父亲!”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洛尔和曼耳面上的神情同时剧变!
洛尔是意外,眉头微微蹙起,目光转向声音来源。
曼耳则是大惊失色,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绝望!
他猛地扭头,只见自家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缝,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站在门口!
是他的儿女!
说话的,是那个稍大一些、约莫十岁出头的姐姐。
她脸色苍白,身体虽然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却还是小跑上前,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张开手臂,仿佛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住身后的弟弟和父亲。
她个子只到洛尔胸口,但在这一刻,却显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勇敢。
她身后的弟弟年纪更小,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咬着苍白的嘴唇,虽然没说话,但那双同样蓄满泪水的眼睛里。
除了恐惧,竟然也翻滚着对洛尔这个“凶手”的怒意和隐约的恨意。
“不……不要过来!回去!快回去!”
曼耳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和地上的污秽,用膝盖拼命在地上挪动,试图将两个孩子完全挡在自己身后,形成一个虽然可笑却拼尽全力的屏障。
他转向洛尔,脸上的凶狠和算计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父亲最原始的哀求,声音带着哭腔:“今天的事情……都是我们策划的!是我贪心!是我该死!”
“和孩子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你要杀就杀我!求你了!”
他语无伦次地求饶着,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洛尔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曼耳说完,喘息着停下来,用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绝望和祈求的眼睛望着他。
“那你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洛尔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惑:
“就没有想过,会牵连到他们吗?”
曼耳浑身一颤。
想过吗?当然想过。
但贪婪蒙蔽了一切,侥幸心理让他们以为能轻松得手,能收下这笔...............他们唯独没想过,会失败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会让孩子直面这样的血腥和死亡。
“这个……这个……”曼耳嘴唇哆嗦着,支支吾吾,找不到任何可以辩解的借口,任何借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洛尔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如果我杀了你,他们一定会恨我,现在或许无力,但将来,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我,为他们的父亲报仇。”
“如果我不杀你,今晚的事情过不去,我的同伴差点被害,我自己也差点死在这里,我不舒服。”
“如果我对还是孩子的他们出手……”洛尔的目光扫过那两个瑟瑟发抖、眼神里混杂着恐惧、恨意和茫然的孩子,微微摇了摇头:
“那我和你们这些为了钱财就能随意杀人的家伙,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自我诘问。
“但我要是不出手,就是给自己留下了后患……难办啊,难办。”他低声重复着,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曼耳早已沉入冰窟的心上。
让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
许久,许久。
只有夜风吹过血腥场地的呜咽,和两个孩子压抑的啜泣。
曼耳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开口:
“给我……一点时间。明天……明天天一亮,我就把他们送走,送到很远很远、没人认识的地方,然后……然后我再回来。”
“你杀了我。”
他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死灰般的平静,却带着最后一丝执拗的恳求:“我不会跑,我向上帝起誓。”
洛尔在他近乎绝望的恳求眼神中,沉默了片刻,问道:
“你妻子呢?”
曼耳的身体猛地一僵,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但最终,那丝挣扎也熄灭了。
他低下头,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既然……她也参与了进来,那……”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共担罪责,同赴结局。
洛尔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曼耳的心随着他的沉默而越悬越高,几乎要停止跳动。
终于,洛尔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缓缓开口:
“我给你时间,把你的孩子、其余人的孩子一同送走以后……”
他抬手指了指东方,那是他们原本要去的方向。
“去那边找我。”
说完,他不再看曼耳任何一眼,也仿佛没有看到那两个在门口颤抖哭泣的孩子,径直转身,踏过满地的血污和尸体,朝着那间始终安静、火光温暖的偏房走去。
留下曼耳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血泊中,身后是破碎的家门和两个茫然无措、未来命运已彻底改变的孩子。
身前,是一地同村人的冰冷尸体,和这个血腥夜晚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
直到洛尔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砰的一声轻响,房门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屋内,火光依旧温暖。
洛尔在余麟身前的地上坐下,接过余麟随手递过来的水杯,杯中的水还是温热。
他双手捧着杯子,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跳跃的火焰,眼神有些空洞。
余麟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在陪伴,又仿佛在等待。
外面的天色,在死寂和血腥中,一点点由深黑转为墨蓝,又透出些微的灰白。
过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鸟鸣开始试探性地响起,久到第一缕极其微弱的晨光出现。
洛尔才忽然开口,声音疲惫,带着深深的不解,仿佛在问余麟,又仿佛问这荒诞的人间:
“余麟,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这是上帝希望看到的吗?祂为什么不出手制止?”
“难道祂.........”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不解,以自己的猜测理解着上帝的意图,想要探究上帝到底是什么目的。
余麟只是听着,直到他说罢,才开口:
“若是你能理解上帝,那祂便不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