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熹微透过高丽纸窗棂,漫不经心地洒在林翠翠脸上,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她已在这间隶属于内务府的临时下房里枯坐了近两个时辰,身上那套粗糙的宫装硌得皮肤生疼。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和淡淡霉味,与碎玉轩里她亲手调制的花香、果香判若云泥。现代灵魂在这方狭窄、古旧的天地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
“林氏,速速整理仪容,王公公前来传话!” 门外响起一道尖细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凝固的沉默。
林翠翠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迅速拉开门,垂首敛目:“民女在。”
来的是一位面皮白净、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太监,正是内务府颇有头脸的管事太监王德禄。他上下打量了林翠翠一眼,目光在她虽穿着朴素却难掩清丽的脸上停留一瞬,语气平淡无波:“收拾一下,带上你的家伙事儿,跟咱家走。贵妃娘娘宫里的夏薇姑娘举荐了你,说你会些梳妆的巧宗儿,今日先去婉贵人处试试手艺。记住了,宫里行走,多看多做,少说少问,一步踏错,可是万丈深渊。”
贵妃?夏薇?林翠翠心头一跳。她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年贵妃及其宫人并无交集,这突如其来的“举荐”,是福是祸?但此刻容不得她细想,只能恭敬应道:“是,民女谨记公公教诲。”
她返身拿起那个视若珍宝的化妆箱——这是她用尽办法,找能工巧匠仿照现代样式打造的,里面分门别类装着她穿越以来,利用这个时代能找到的原料,不断尝试、改良而成的“秘密武器”:提亮肤色的珍珠光泽粉底,色彩更鲜妍、附着度更好的口脂,以及她模仿现代眼影盘概念,将不同色系的矿物粉末压制而成的小巧妆奁。
跟着王德禄走出低矮的房舍,穿过一道道宫墙,阳光渐渐明亮,琉璃瓦反射出刺目的光。朱红宫墙一道接着一道,仿佛没有尽头,将天空切割成规整的蓝色块。沿途遇到的宫女太监无不低眉顺眼,步履匆匆,整个宫苑像一台精密而沉默的机器,运行着外人难以理解的规则。
婉贵人住在长春宫的一处偏殿。相较于年贵妃的翊坤宫,这里显得清静许多,但殿内布置依然精致,透着主人不俗的品味。
婉贵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秀丽,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郁色,肤色也有些暗沉不均。她端坐在梳妆台前,透过模糊的铜镜打量着林翠翠,眼神里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你就是夏薇说的那个……林翠翠?”声音轻柔,却带着距离感。
“回贵人的话,正是民女。”林翠翠放下箱子,恭敬行礼。
“起来吧。”婉贵人摆了摆手,“夏薇把你说得天花乱坠,本贵人倒要瞧瞧,你是否真有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近日歇息得不好,气色差得很,寻常脂粉敷上,总显得厚重假白。”
林翠翠心知这是第一道关卡。她稳住心神,上前一步,柔声道:“贵人天生丽质,只是略有倦容。民女有一套手法,或可为贵人稍作修饰,凸显您原本的清雅气质。”
得到默许后,她打开化妆箱。婉贵人及身旁侍立的大宫女看到箱内那些小巧奇特的瓶罐和从未见过的“ palette ”(调色盘),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
林翠翠净手后,先是用自制的、略带粘性的花露水为婉贵人轻轻按压面部,简单按摩几个促进循环的穴位,使其肌肤放松。随后,她取出一罐质地轻薄、带有细微珠光的妆前乳——这是她用稀有的南海珍珠粉混合植物凝胶反复试验而成的——均匀点在婉贵人脸上,指腹轻柔推开。瞬间,婉贵人暗沉的肤色仿佛被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提亮了不少。
“咦?”婉贵人看着镜中的自己,郁结的眉头稍稍舒展。
林翠翠不语,继续操作。她没有使用宫中常见的、铅粉含量高、妆感厚重的粉底,而是用一把柔软的马毛刷,蘸取少量她特制的、与婉贵人肤色极为贴近的细腻粉饼,少量多次地轻扫在全脸,重点遮盖了眼下和鼻翼两侧的暗沉。手法轻、快、准,力求底妆清透自然。
接着,她用最小号的笔,蘸取一点点深棕色眉粉,顺着婉贵人天然的眉形略作填补,使其更显流畅。她没有画当时流行的、过于刻意凌厉的眉形,而是保留了婉贵人眉毛本身的温婉弧度。
重点在于眼妆。林翠翠观察婉贵人的眼型稍显浮肿,便选用了那盘“大地色系”眼影中哑光的浅棕色,大面积铺在眼皮上,消除肿泡感;再在睫毛根部眼尾处,小心晕染上稍深的金棕色,微微向外延伸,悄无声息地拉长了眼型,让眼睛看起来更深邃。最后,她用极细的笔尖,蘸取一点点近乎无色的透明凝胶,黏上几根她精心修剪过的、最柔软纤细的假睫毛(用真丝与胎发制作)在眼尾,瞬间,婉贵人的双眼便像是被注入了神采,顾盼之间,潋滟生辉。
唇部,她舍弃了正红色,选用了更显温柔的珊瑚粉色口脂,用唇刷仔细勾勒出饱满的唇形,中间部位点涂上一点点透明唇蜜,营造出水润嘟嘟的效果。
整个过程,林翠翠全神贯注,动作如行云流水。她没有过多言语,只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和精准的技巧,无声地施展着来自现代的“魔法”。
当最后一步完成,林翠翠拿起一面打磨得更为清晰的水银镜(这也是她想办法弄来的)举到婉贵人面前时,整个偏殿安静了一瞬。
镜中的女子,仿佛刚刚沐浴过晨露和月光。肤色匀净透亮,泛着健康的光泽。眉眼清晰柔和,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动人神韵。双唇水润饱满,气色极佳。更重要的是,那层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郁色仿佛被阳光驱散,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清新脱俗,比之前精心打扮过更添了几分天然去雕饰的美感。
“这……这真是本贵人?”婉贵人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颊,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她左右偏头细看,越看越是满意。“好!真好!林翠翠,你果然名不虚传!”
婉贵人的赞誉之情溢于言表,当场赏下了一对成色不错的玉镯。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在长春宫乃至周边宫苑传开。接下来的半天,林翠翠几乎没能停歇。先是同住长春宫的两位低位嫔妃派人来请,之后连邻近宫苑的几位贵人、常在也闻风而动,都想亲身体验一下这神奇的“林氏妆奁”。
林翠翠来者不拒,她深知这是打开局面的关键。她根据每位嫔妃的容貌特点、气质风格,稍作调整,或突出其明媚,或强化其温婉,或掩盖其微小瑕疵。她手法熟练,态度恭谨,言语间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过分卑微,分寸拿捏得极好。一时间,她这手“化平庸为出色,化出色为绝伦”的技艺,在这些平日生活枯燥、争奇斗艳的后宫女子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然而,就在她为一位李常在完成妆容,收拾工具,准备告退之时,意外发生了。
一位奉茶的小宫女脚步一个趔趄,手中端着的托盘猛地一歪,一盏刚沏好的、滚烫的茶水,直直地朝着林翠翠放在桌角的化妆箱泼去!
“小心!”李常在惊呼。
林翠翠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抢救!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在另一个时空带来的知识与智慧的结晶!
“哗啦——” 茶水大部分泼在了箱子上,溅湿了她的衣袖。她顾不上烫,猛地打开箱盖检查。万幸,箱子木质坚硬,内部有隔层,大部分化妆品密封尚可,只有最上面那盘她最常用、也是最心爱的,融合了多种珍稀矿物粉才调制出的“日常百搭”眼影盘,被茶水浸透,精美的压制花纹糊成一团,五颜六色的粉末混着茶水,狼藉一片。
林翠翠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这不仅仅是一盘眼影,更是她无数个日夜钻研的成果,是她与过去世界仅存的一点联系之一。
“混账东西!毛手毛脚,冲撞了贵人,损了林姑娘的东西,你担待得起吗?!”李常在身边的管事嬷嬷厉声呵斥那名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的小宫女。
林翠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扶起小宫女,对李常在和嬷嬷勉强笑了笑:“嬷嬷息怒,贵人恕罪。只是意外,民女收拾一下便好,莫要因此扰了贵人清净。”
她仔细清理着狼藉的箱子和污损的眼影盘,心中却疑窦丛生。这小宫女看似惊慌失措,但她刚才似乎感觉到,在那变故发生的瞬间,有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从某个角落投来,快得让她抓不住源头。是巧合,还是……这后宫的笑脸之下,暗藏的攻击已然开始?
带着一丝疲惫和隐忧,林翠翠在内务府指派的一名小太监引领下,返回住处。夕阳将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蛰伏的巨兽。行至御花园附近一处僻静的穿堂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
小太监脸色一变,慌忙拉着林翠翠退到墙根,压低声音急促道:“快低头,是万岁爷!”
林翠翠心头一震,立刻依言垂首,屏住呼吸。
脚步声渐近。她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几双做工极其考究的明黄色靴尖和几双官靴从眼前不远处经过。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龙涎香气随风飘入鼻尖。
就在她以为圣驾即将安然走过时,那明黄色的身影却在她前方不远处,突兀地停了下来。
周围瞬间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林翠翠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压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落在了她低垂的头顶,以及……她手中那个虽然经过清理,却依旧能看出被水渍浸染过痕迹的化妆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为什么停下?是因为她这个生面孔?还是因为……她手中这显眼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箱子?婉贵人居出的小小意外,难道这么快就以另一种方式,传到了九五之尊的耳中?
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乾隆帝并未言语,只是停顿了这令人窒息的片刻。随后,明黄色的靴尖微动,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道尽头。
直到小太监带着颤音说“姑娘,可以走了”,林翠翠才缓缓抬起头,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夕阳余晖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皇帝那短暂的停留,究竟是无意,还是有意?他注意到了什么?那场看似意外的“泼水”事件,背后是否真有推手?而这深宫之中,她凭借现代技艺初绽的光芒,究竟照亮的是前程,还是……更快地引来了暗处的毒蛇?
宫巷深深,前路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