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雪利用了玄影司的身份在县衙里征用了一个空房间。
李世民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那不紧不慢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敲在殿中所有人的心坎上。
整个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响,擂鼓一般。
角落里侍立的内侍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影子里,连呼吸都忘了。
“梦雪。”
他开口,声音平淡,却没了半分温和,冰冷刺骨。
“臣在。”
梦雪心头一凛,迅速转身,俯身行礼,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一丝慌乱。
只有她自己清楚,后背的衣衫,正在被冷汗一点点浸湿。
“你懂蛮族之语?”
帝王的问题直截了当,像一把出鞘的刀,直接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问题,比问她玄影司的机密还要致命。
玄影司是陛下的刀,而通晓蛮夷之语,则可能被扣上“通敌”的帽子。
“回陛下,此族自称盎格鲁—撒克逊,其言语,高长史称之为‘近古英语’。”
梦雪垂着头,声音清晰而恭敬。
她稍作停顿,又补充了一句,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臣所学,一字一句,皆是高长史亲授。是他将发音吐字改良,才有了臣今日所言。”
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将所有根源,都引向了另一个人。
一个李世民现在最感兴趣,也最忌惮的人。
“高自在?”
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殿下的众人心头一紧。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又藏着审视,“这厮,连这等偏门杂学也去钻研?”
这个名字,今天出现的次数太多了,多到让他感觉,这人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笼罩在了剑南道的上空。
“高长史自幼便随其师尊周游四海,见闻广博,天下风物无所不通。”
梦雪的话音刚落,便感到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骤然加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果然,李世民对“仙人弟子”这个身份,上了心。
“周游四海……”
李世民重复了一遍,忽而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讥讽,“他朝廷命官,闲得发慌去改良蛮语,又是图个什么?”
这个问题,太过刁钻,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梦雪后背的冷汗都要下来了,但还是硬着头皮,低声回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高长史说……原语发音晦涩,有些拗口。”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颊也有些发烫。
“他说改良之后,更便于……谱曲。”
“还,还教臣以此语演唱……”
殿中一片死寂。
房玄龄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谱曲?用蛮夷的话谱曲?这……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伤风败俗!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世民猛地一拍大腿,爆发出惊人的大笑,笑声震得房梁嗡嗡作响,将方才那凝重到极点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
他一手指着梦雪,笑得前仰后合,龙椅都在颤动,眼泪都快出来了。
“谱曲?唱歌?朕倒是险些忘了,你梦雪大家,可是‘天上人间’的第一花魁!”
“好!好一个高自在!用蛮夷之语唱小曲儿……他娘的,真是个旷世奇才!”
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久久不息。
然而,这笑声却让房玄龄和李泰等人,心头发寒,如坠冰窟。
帝王之笑,晴雨难测,前一刻是欣赏,下一刻,便可能是杀机。
终于,笑声渐渐平息,余音散尽。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他重新靠回椅子,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无声地划过,最后停住。
那股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去而复返,比方才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梦雪。”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坊间传闻,高自在乃剑南第一贪,府中金银堆积如山,当真?”
话锋转得又急又快,方才那个为“蛮语小曲儿”而捧腹大笑的帝王,仿佛只是个幻影。
房玄龄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这才是陛下的真正目的!
前面又是验尸,又是问话,全是铺垫!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梦雪的脊背瞬间绷紧,冷汗几乎要浸透衣衫。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还要歹毒。
说不知,是欺君。
说少了,是隐瞒。
说多了……
高自在怕是立刻就要被抄家灭族!
她垂着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回陛下,臣不知其是否为贪。”
“但臣曾亲眼所见……”
她顿住了,整个大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其府私库之内,现钱,便有百万贯。”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殿内响起一声刺耳的撞击!
李世民猛然站起。
“百万贯?!”
帝王的声音不再平淡,而是压抑着火山喷发般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死死攥着拳,手臂上青筋暴起,虬结盘错。
房玄龄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成了一团。
百万贯!现钱!
老天爷啊!
他身为宰相,掌管天下钱粮,最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个数字,那是能压垮整个大唐的重量!
“我大唐一年的国库岁入,才多少?两百余万贯!”
李世民的声音在咆哮,在房间里掀起风暴,震得每个人耳膜生疼。
“朕的将士在前线流血,边关缺衣少食,国库为了凑十万贯的军费,朕和皇后都要节衣缩食!”
“他一个人,就抵得上小半个国库?!”
“他高自在,凭什么?!”
“陛下明鉴!此事绝非贪墨,其中另有隐情!”梦雪重重叩首,声音却无半分颤抖。
“那些钱财,来自商贾馈赠。”
房玄龄捋着胡须,声音沉稳却带着压力:“商贾亦是我大唐子民,高自在此举,与官商勾结、盘剥百姓有何区别?他凭什么坦然受之?”
“房相有所不知。”梦雪猛然抬头,直视着这位当朝宰相,脊背挺得笔直。
“高长史与他们之间并非简单的赠予,而是合作。”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高长史出谋划,教他们经商之法,商贾们售卖新式货物,赚了钱,自当按照契约分润利润。”
“荒唐!”房玄龄眉头紧锁,“天下商人,哪个不是唯利是图?会有人甘愿将到手的钱财,拱手分给一个官吏?”
“房相说对了!”梦雪的声音陡然拔高,振聋发聩。
“正因他们唯利是图,才非要把这钱塞到高长史手里不可!”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