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在房间里盘旋,久久不散,像一口沉重的钟。
梦雪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嵌进地砖的缝隙里。
她不敢回应,也无法回应。
李世民没有再看她,转身推开了房门。
“走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去看看这梓潼的盛世。”
一行人走下客栈的木楼梯,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房玄龄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坚实的楼板,而是他毕生信奉的纲常伦理的碎片。
长孙皇后,身姿依旧端庄,可那份从容之下,却掩着一丝难以察的忧虑。
李泰昂着头,唇角抿成一道倨傲的线,他扫视着楼下嘈杂的大堂,那副神情,不是在看子民,而是在审视一群与自己无关的蝼蚁。
他们没有乘坐马车。
李世民选择了步行。
当这群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人走上梓潼的街头时,并未引起想象中的围观与骚动。
街上的行人只是投来好奇的一瞥,便又匆匆赶自己的路。
卖货的商贩依旧大声吆喝,茶馆里的闲人高谈阔论,甚至有几个孩童追逐打闹着,从皇帝的袍角边擦身而过,带起一阵风,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这里没有净街,没有回避,没有跪拜。
仿佛他们一行人,只是几个恰好穿得体面些的异乡客。
李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觉得自己的威严,皇族的尊严,被这些忙于生计的庶民,无声地践踏了。
“一群刁民。”
他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淬着冰,“目无尊卑,不知礼数。”
李世民的脚步没有停,甚至没有侧头看自己的儿子。
“青雀。”
他忽然开口:“你看那边的粮店。”
众人顺着他的方向望去。
一家粮店门口,几个伙计正将一袋袋饱满的米粮搬上马车。
买粮的百姓排着队,脸上没有丝毫饥荒年景的愁苦,反而带着一种挑选货品般的从容。
“我记得,贞观二年,长安一斗米,要卖一匹绢。”
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候,朕的子民,连谷糠都吃不上。”
李泰的喉咙动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那些“易子而食”的奏报,他也曾看过,但那只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远不如眼前这热气腾腾的市井景象来得冲击。
“二郎。”
长孙皇后柔和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走到了李世民的身边,“你看那些妇人。”
街边,几个女子结伴而行,她们没有浓妆艳抹,衣衫的料子也只是寻常棉布,但浆洗得干干净净。
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安然的神采,没有畏缩,没有惶恐。
她们甚至在讨论着新出的布样子,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对生活的细碎热情。
长孙皇后轻声补充,“臣妾在宫里,也常常挂念天下的女子。怕她们吃不饱,怕她们穿不暖,更怕她们……活得没有尊严。”
李世民沉默了。
他的目光从那些妇人身上,缓缓移向街边林立的店铺。
布庄、瓷器行、糖坊、食肆……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这一切的繁华,都建立在他最看不起的“商贾之道”上。
他一直以为,那是投机取巧的末流,是动摇国本的毒瘤。
可眼前的景象,却在无声地质问他。
难道让百姓富足,让天下安稳,也是错的吗?
“观音婢。”
他终于停下脚步,侧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这句话,他问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他是天可汗,是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君主。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
可今天,在这座由一个臣子治理的小小城池里,他的信念,第一次动摇了。
“二郎没有错。”
长孙皇后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那温润的触感,让他紧绷的心神稍稍一松。
“二郎想让大唐万世永固,想让百姓安居乐业,这是天下最大的仁德。”
她顿了顿,视线望向那片生机勃勃的市井。
“高自在,或许也只是想让梓潼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
她没有说下去。
但李世民懂了。
只是,路不同。
一条是君王开辟的皇皇大道,一条是臣子摸索出的田间小径。
可现在,这条小径,似乎比他的大道,更早地看到了盛世的风景。
房玄龄一直默默跟在后面,他看着皇帝与皇后的背影,看着他们交谈,看着他们停步。
他的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商工士农”,那四个字,又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原以为那是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
可现在,他看着街上那些衣食无忧、精神饱满的百姓,看着那些曾经被视为“贱业”的工匠和商人,成了这座城池活力的源泉。
而本该是国之根本的“农”,和超然物外的“士”,在这里,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真的……是错的吗?
如果这条路,能让大唐不再有饿殍,不再有流民,那所谓的“纲常”,所谓的“尊卑”,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
这个念头,比高自在私库的一百万贯,还要可怕百倍。
那是在否定他自己,否定他所代表的整个士大夫阶层。
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城郊。
那座丑陋、巨大的“火车站”出现在眼前。
高大的铁棚,冰冷的水泥,空气中弥漫的煤灰气味,都与身后那座繁华温暖的县城,格格不入。
当看到那节孤零零停在铁轨上的铁皮车厢时,饶是沉稳如长孙皇后,也微微蹙起了眉。
李泰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这……就是我们的座驾?”
“一口铁棺材!”
梦雪站在一旁,垂着头,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在微微发抖。
她听见了魏王的怒斥,却不敢有任何反应。
李世民没有理会儿子的抱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节车厢,看着那几个工匠一丝不苟地将毛毡铺进车厢,动作麻利,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和表情。
梦雪忽然明白了高自在那句话的含义。
“有些人,生来就飘在天上,你就是把他按进泥坑里,他闻到的也只有云彩味儿。”
他,还有他的家人,就是那些飘在天上的人。
他们习惯了俯视,习惯了被仰望。
而高自在,还有他治下的这片土地,却在用一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
在这里,众生平等。
哪怕是皇帝,也要被“装”进这个铁皮盒子里,和货物一起,奔赴下一站。
“上去吧。”
李世民收回视线,率先走向那简陋的踏板。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