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内,一片死寂。
如果说“工商农士”颠覆的是价值观,“廉政署”和“监察卫”挑战的是皇权,那么这最后一份《财产申报及税收法案》,则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所有士大夫阶层最核心、最不容触碰的利益。
瞒报、漏报者,所有财产,一律充公!
这短短一句话,比“先斩后奏”还要霸道,比“抄家灭族”还要诛心。
这意味着,在剑南道,所有官员,所有富人,都将变成透明人。
他们有多少田,多少钱,多少商铺股份,都将清清楚楚地摆在官府的案头。
几百年来,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是什么?
是土地兼并,是财富积累,是那些藏在阴影里,足以富可敌国,甚至能左右朝堂的力量!
而现在,高自在那一双无形的大手,要将这所有的阴影,都暴露在烈日之下。
“疯了……疯了……”
房玄龄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理想崩塌后的茫然。
他一辈子都在致力于建立一个平衡、稳定、有秩序的朝堂。君臣之间有礼有信,朝堂之上有法有度。
可现在,这个法案,等于是在昭告天下:朕不信任你们!朕要像防贼一样,时时刻刻盯着你们的钱袋子!
“陛下!”房玄龄猛地抬起头,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激昂,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若行此法,君臣离心,士人人人自危,大唐……大唐将再无信义可言!”
“官员们为了避免被怀疑,不敢有任何余财,清廉者亦可能因计算疏漏而被治罪。”
“如此一来,谁还敢为国效力?谁还愿为陛下分忧?这不叫长治久安,这是在逼着所有人都变成碌碌无为的庸官!”
李世民没有回答。
他的手指,已经停止了敲击。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本法案,眼神深处,风暴正在汇聚。
君臣离心?
他李世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亲自编写玄武门继承法案,他杀兄逼父,早已和“信义”二字划清了界限。
他靠的是铁腕,是实力,是无人能及的功绩!
他看到的,是另一幅画面。
一幅让他血脉偾张,呼吸都变得急促的画面。
朝中那些门阀世家,天天在他面前哭穷,转过头却富得流油。他想动兵,他们说国库空虚;他想赈灾,他们说无钱无粮。
可如果有了这个法案……
整个帝国的财富,都将无所遁形!
谁是忠臣,谁是蛀虫,一目了然!
他可以精准地知道,国库的每一分钱是怎么花的,也能知道,那些世家的钱,是怎么来的!
这……这是帝王梦寐以求的无上权力!
“房相,您多虑了。”
高士廉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
他对着房玄龄,再次躬身。
“高长史说过,此法,非为不信百官,恰恰是为了保护百官。”
“保护?”房玄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正是保护。”高士廉的表情无比认真,
“房相试想,当一个官员的所有财产都清清楚楚,俸禄几何,家产几何,都有据可查。”
“那么,他便没有了想进步的必要和空间。”
“因为任何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财,都会成为催命符。”
“这等于是在官员和泼天富贵之间,立起了一道高墙。看似无情,实则是将他们从人性的贪婪深渊边,拉了回来。”
“清廉的官员,可以安心做事,再也不用担心被贪腐之辈排挤陷害。因为在廉政署的账本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高长史说,这叫‘制度性防腐’,将希望寄托于严密的法度,而非虚无缥缈的人性。”
高士廉的话,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房玄龄心中的些许阴霾。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有其道理。
但,这依然改变不了其酷烈的本质。
“陛下,房相,”高士廉环视一周,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无论是全新的‘工商农士’次序,还是严酷的廉政监察二司,亦或是这三部看似离经叛道的法案,它们都指向同一个终极目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酝酿一个惊天动地的宣言。
“高长史是想将整个剑南道,乃至未来的整个大唐,都彻底重塑。”
“以往,国是国,家是家。士大夫食朝廷俸禄,心却向着家族;农夫耕种,为的是给地主和官府交租后,自己能有口饭吃;工匠劳作,领的是坊主的微薄工钱;商人奔波,更是为了自己的万贯家财。”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为小家而活。而国,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概念。”
“但新政之下,一切都不同了。”
高士廉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芒,一种亲手参与创造历史的狂热。
“在剑南道,工坊里的工人,为官府做工,领的是大唐官府发的薪水!他们生产的每一匹布,每一斤糖,都在为大唐创造财富!”
“田里的农夫,用着官府推广的新农具,走着官府修的水泥路,将粮食卖给官府的粮站,他们也是在为大唐做工!”
“商人们,在官府制定的律法下公平竞争,他们交的每一文商税,都在充盈大唐的国库!”
“至于官员们,拿着朝廷的三倍俸禄,享受着官府提供的优渥生活,他们的财产被严格监管,他们更是彻头彻尾,为大唐效力的‘高级管事’!”
“陛下!”
高士廉猛地转向李世民,深深一拜,声音洪亮如钟!
“高长史曾有一言,下官觉得,最能概括此番新政的核心!”
“他说,要让这天下,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工坊’!”
“陛下您,便是这工坊唯一的‘东家’!”
“而天下万民,无论士农工商,皆是为您,为我大唐这个巨大工坊,尽心尽力的‘伙计’!”
“所有人的身家性命,所有人的荣华富贵,都与大唐的兴衰,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才是剑南道新政,真正的图穷匕见!”
轰隆!
整个正堂,所有人的脑海里,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核弹。
房玄龄呆立当场,身体微微摇晃。
长孙皇后玉手紧紧捂住嘴,美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这位以贤德闻名天下的国母,此刻也彻底失态了,她怔怔地看着自家舅舅,又看看自己的丈夫。
天下为工坊……万民为伙计……
这是何等……何等宏大又何等疯狂的构想!
这已经不是改革,不是变法了。
这是在重塑整个国家的灵魂!
李世民坐在椅子之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化的雕像。
但他的胸膛,却在剧烈地起伏着。
他脑海中那两支厮杀的大军,在这一刻,尽数灰飞烟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无比清晰,无比壮丽的蓝图。
一个权力高度集中,一个财富尽归国有,一个万民同心同德,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理想帝国!
许久。
“呵……”
一声轻笑,从李世民的喉咙里发出。
他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意味,有震撼,有荒谬,有欣赏,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亲手从箱子里,拿起那本《财产申报及税收法案》,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字迹。
“好一个……天下为工坊,万民为伙计!”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已经呆若木鸡的房玄龄,最后落在了高士廉的身上。
“那个高自在,”李世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到底是经天纬地的奇才,还是……颠覆天下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