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胸膛剧烈起伏,帝王的威严化作了实质的怒火,几乎要将这片昏黄的天空烧穿。
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指骨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
“禁军!”
一声暴喝。
哗啦一声,簇拥在他身后的百余名禁军甲士齐齐拔刀出鞘,冰冷的刀锋在暮色中泛着寒光,瞬间对准了那个孤单的背影。
杀气,弥漫开来。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高自在就会被当场剁成肉泥。
然而,高自在连头都没有回。
他只是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身后那百余柄对着自己的钢刀,不过是些枯枝败叶。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反抗都更让李世民感到愤怒和无力。
他感觉自己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是打在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里,不仅没有伤到对方,反而让自己越陷越深。
“高自在!”李世民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敢抗旨?”
高自在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看那些禁军,甚至没有看李世民按在剑柄上的手。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李世民的脸。
“陛下,您当然可以现在就杀了臣。”
“杀了臣,那近万俘虏就不用死了。您的仁德之名将传遍天下,连吐蕃人都会歌颂您的宽厚。”
“但是然后呢?”
高自在向前走了一步,那些禁军的刀锋也跟着向前递了一寸,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身体。
他毫不在意。
“然后,您派一位新的长史来,或者您亲自坐镇。您会发现,这片土地贫瘠、人心不附。您带来的粮食,要分给那近万张吃饭的嘴。您要派兵看管他们,防止他们暴动、逃跑,这又要耗费多少兵力?”
“您想在这里筑城,想开矿,想修路,都需要人力。可您敢用他们吗?一群随时可能在背后捅刀子的吐蕃人?”
“最终,您会把他们押送回关内,圈禁起来,耗费无数钱粮,养着一群永远不可能归心的敌人。十年,二十年后,他们会老,会死。但他们的仇恨,会像种子一样,在他们的后代心中发芽。您今日之仁,将成大唐百年之患。”
李世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
因为高自在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在他最担忧的地方。
高自在没有停下,他再次转身,这一次,他没有走向河谷,而是走回了帅帐的方向。
一名负责文书记录的参军正抱着一卷竹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高自在从他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吩咐。
“立刻草拟文书,八百里加急送往益州大都督府。”
那名参军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皇帝。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高自在。
高自在的脚步不停。
“告诉高士廉,让他从益州府库里,给我调拨至少一百名精通算学、营造、民政的官吏过来。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告诉他,野共州现在是我大唐的土地了,我需要人来丈量土地,登记户籍,建立官府。”
参军手里的笔都在发抖,他看了看皇帝铁青的脸,又看了看高自在不容置喙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该听谁的。
高自在又叫来一名将领。
“传令下去,让所有工兵营、辅兵营,放下手头一切杂务。以我们脚下这座山谷为中心,向西、向北,给我派出勘探队。”
那将领抱拳:“长史,勘探什么?”
“矿!金矿、银矿!一切值钱的!画成图,标好位置,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结果!”
“喏!”将领领命而去。
李世民的呼吸变得有些错乱。
筑城、官吏、开矿……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描绘出一幅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的宏伟蓝图。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功业。
可实现这幅蓝图的第一步,却是以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作为奠基。
这让他感觉荒谬,更感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高自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停下脚步,回头,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
“陛下,您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要筑一座足以屯兵数万、震慑整个高原的雄城。要将那些山沟里的矿产,源源不断地挖出来,变成金的,银的,开元通宝。”
他走到一张临时的沙盘前,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在沙盘上从野共州的位置,一路划向西南的浪穹诏。
“还有这个。”
李世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根木棍吸引。
“一条铁路。”高自在的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狂热,“从这里,修到洱海。我们要用铁轨,把这片新征服的土地,和我们大唐的腹心,紧紧地绑在一起。让我们的军队、商人和货物,可以在快速,就从成都平原抵达高原的边缘。”
“届时,吐蕃将再无进犯之可能。整个西南,都将是我大唐的后花园。”
铁路……
他知道那东西有多快,多有力。
如果……如果真有一条铁路连接中原和这片高原……
李世民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看到了,看到了高自在描述的那个未来。
大唐的疆域,因此而真正稳固。
西南的财富,将源源不断地流入关中。
这是足以媲美秦皇汉武的功绩!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原本坚如磐石的决心,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些……和杀俘,是两码事!”他固执地说道,但连他自己都听出,语气里的底气已经不再那么充足。
“不,陛下,这是一码事。”
高自在丢掉了木棍,重新直视着他。
“这是地基和高楼的关系。没有一个干净、稳固、不会动摇的地基,您所有宏伟的设想,都只是空中楼阁。”
“那近万俘虏,就是地基里的白蚁。今天不清理干净,明天他们就会蛀空我们所有的一切。”
“您想要铁路,想要雄城,想要一个安宁的西南边陲。可以。”
“代价,就是现在,埋掉那些人。”
高自在摊开双手,姿态坦然得近乎残忍。
“陛下,您来选。”
“要么,留下那近万俘虏,彰显您的仁慈。然后我们收拾行囊,退回剑南道,把这片打下来的土地还给吐蕃人,祈祷他们下次别再来了。”
“要么,您默许我正在做的事。然后,您将得到一个全新的、富饶的、并且将永久属于大唐的野共州。”
“没有第三个选择。”
李世民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被逼入了一个绝境。
一个由高自在亲手为他打造的,逻辑上完美闭环的绝境。
他可以坚守自己的仁德,但那意味着放弃唾手可得的千秋功业。
他也可以选择功业,但那意味着他必须背弃自己作为“天可汗”的骄傲和底线,默许一场他曾经最不耻的暴行。
他看着高自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的平静,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这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这是在通知他。
用最诱人的前景,来逼他接受最丑陋的现实。
就在这时,那名被派去挖坑的校尉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两人面前,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长……长史……陛、陛下……”
他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高自在眉头一皱。
“坑挖好了?”
“挖……挖好了……三、三个大坑……都……都好了……”校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就动手吧。”高自在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