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那句“俺老程冲不过去”的话音刚落,整个点将台就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诡异的寂静。
冲不过去。
这四个字,从大唐第一勇将的嘴里说出来,分量重得能把地砸出个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英国公李世积,又一次开了口。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李世民转过头,看着这位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将领。
“讲。”
“方才陛下说,训练此等士卒,要抹掉他们的人性,只留下恐惧与忠诚。”
李世积对着李世民拱了拱手,问题直指核心。
“可……恐惧?人一旦心生恐惧,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如何还能悍不畏死地作战?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话一出,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对啊!英国公说的太对了!”
程咬金一蹦三尺高,好像找到了理论依据,嗓门又恢复了往日的水准。
“俺老程就没见过怕死的兵还能打胜仗的!两腿都哆嗦了,手里的家伙还能拿得稳?那不是扯淡吗!”
侯君集也立刻跟上,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用兵法来佐证。
“陛下,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为重中之重。若军心被恐惧笼罩,那便是未战先败,此乃兵家第一大忌!”
一时间,其余的将领也纷纷点头,小声议论起来。
“是啊,恐惧的军队,只能是溃军。”
“这道理没错啊,陛下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
李世民看着他们一个个急于辩驳的样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让他们心里发毛的笑容。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地走到了点将台的边缘,指着下方那队高帽子的近卫掷弹兵。
“朕问你们,假如你是第一排的士兵,对面的敌人了,你身边的同袍倒地,你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把众将都问得一愣。
程咬金想也不想就答道:“那还用说?当然是继续往前冲!为袍泽报仇!”
“说得好。”
李世民点了点头,然后话锋一转。
“可这些兵,他们不会。他们不会想着报仇,甚至不会多看一眼倒下的同袍。”
“他们只会做一件事。”
李世民停顿了一下,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排的士兵,会立刻上前一步,踏过同袍温热的尸体,站到那个空出来的死亡位置上,然后举枪,瞄准,等待命令,开火。整个过程,不会有半点犹豫。”
点将台上的呼吸声,瞬间粗重了许多。
李世民继续他的提问,这一次,问题更加尖锐。
“朕再问你们。如果,还是那个第一排的士兵,他看到同袍倒下,他怕了。他不想死,他想转身逃跑,又会发生什么?”
程咬金张了张嘴,这次没敢抢答。
李靖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
李世民环视一圈,缓缓说出了那个让所有人汗毛倒竖的答案。
“他身后,那个第二排的‘同袍’,会立刻将自己手中的火枪对准他的后心,然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轰!”
这个答案,在众将的脑海里炸开,比刚才的排枪齐射还要响亮。
自己人,杀自己人?
只是因为胆怯,就要被身后的人处决?
侯君集的嘴唇哆嗦着:“这……这……这是何等酷烈的军法!”
“酷烈?”
李世民笑了。
“不,这不是军法。这是他们的本能,是他们训练的一部分。”
他踱步回到众人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面对敌人,向前冲,是九死一生。”
“可是在军阵里,只要你敢后退一步,就是十死无生!”
“这,就是用一种更大,更直接,更无法逃避的恐惧,去压制他们对敌人的恐惧!”
“现在,你们告诉朕,如果你是那个士兵,你,会怎么选?”
整个点将台,死寂一片。
“这还有得选吗?”
“往前是可能死,往后是马上死。”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程咬金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干得要冒火。
他终于明白,陛下口中的“恐惧”,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那不是对敌人的恐惧,而是对自己人的恐惧!是对那种冰冷规则的恐惧!
李靖缓缓地闭上眼睛,他脑海中所有关于士气、奇兵、阵法的东西,在这一刻,都被碾得粉碎。
这已经不是他所理解的战争了。
“现在,再看看他们。”
李世民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指着那队戴着高高熊皮帽的士兵。
“他们,就是朕说的近卫掷弹兵。”
“他们,是从普通的线列步兵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精挑细选?”
侯君集下意识地问道,“如何选法?”
“很简单。”
李世民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你必须要在至少三场,不,是五场以上,伤亡超过三成的大战中,活下来。”
这个条件一出,众将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伤亡三成,那已经是惨烈至极的血战了。
能活下来一场都是侥幸,更何况是五场!
“第二,从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里,再挑出那些长得最高,体格最壮的。”
程咬金忍不住点头:“嗯,这倒是,个子高,力气大,打起仗来有优势。”
“没错。”
李世民肯定了他的说法,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沉入了谷底。
“你们以为,这样选出来的,是精锐中的精锐吗?”
不等众人回答,他便自问自答。
“不,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他们是怪物。”
“你们可以想一想,一个士兵,在经历了五次以上的血肉磨坊,亲眼看着身边的同袍像麦子一样被割倒,甚至可能亲手处决过胆怯后退的战友之后……他的心里,还能剩下什么?”
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人性?情感?同情?怜悯?全都没了。”
“他们剩下的,只有服从。他们不再畏惧死亡,因为死亡对他们来说,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朕甚至怀疑,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开始享受那种剥夺他人生命的感觉。”
“剑南道,就有这样两支经过血战筛选出来的精锐之师,近卫掷弹兵,便是其中之一。”
李世民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大唐顶级将领,从李靖,到李世积,再到侯君集,最后落在了程咬金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
“现在,朕再问你们一遍。”
李世民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你们,真的想把我大唐成千上万,那些质朴、忠勇的好儿郎,都变成这种……只知道服从和杀戮的怪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