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霜勒马于奉天殿前百丈时，正听见龙椅发出一声裂响。
那声音极轻，像冬雷闷在云层里，却震得满殿烛火同时矮了三寸。内侍们跪伏在地，没人敢抬头——他们都看见了，龙椅扶手上那颗雕了三十年的龙牙，不知何时崩了角，裂痕里嵌着半颗人牙，牙根刻字，血丝从木纹里渗出来。
萧龙渊坐在椅上，未动，像一尊血糊的泥像。
他面前横着一副担架，柳寒山躺在上面，紫蟒袍被剥了，只剩中衣，心口插着一柄断剑——不是沈霜的逆鳞，是他儿子柳寒舟的佩剑，剑柄刻二字。
“你来了。”萧龙渊抬眼，眸光已散，却仍强聚于她身上。
沈霜下马，每一步都踩碎阶前薄冰。她未卸剑，逆鳞在骨鞘里嗡鸣，像三百亡魂急着要出来说话。
“柳寒山死了？”她问。
“死了。”萧龙渊道，“我杀的。”
他抬手，掌心摊着一卷残诏，诏书被血浸透，字迹模糊，唯二字清晰可辨。
“他死前说，当年先帝盖章时，手抖，朱砂洇开，像提前写好的血书。”萧龙渊声音哑得只剩气音，“我便让他用血，重描一遍。”
二
沈霜未看柳寒山尸首，只盯着龙椅。
椅背雕九条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她记得十年前，父亲第一次带她入殿，她指着龙椅说：“那些龙的牙，像要吃人。”
父亲捂住她嘴，低声道：“嘘，龙牙不吃人，只咬命。”
如今，龙牙崩了，咬的是谁的命？
她上前，一步踏上丹陛。内侍想拦，被萧龙渊一眼钉在原地。
“坐。”他拍拍龙椅，手过处，龙血粘了满掌。
沈霜未坐，只将逆鳞剑连鞘横在扶手上，正正卡在那颗崩裂的龙牙间。
“萧龙渊，”她道，“你说皇权低头，我便来看看，低得够不够。”
“不够。”他答得干脆，忽而起身，玄袍擦过剑鞘，发出粗粝的磨骨声。
他走到殿心，那里悬着一幅巨大的舆图，图上龙凤两国以红蓝两色标注，边界线如一道疤，横亘千里。
“沈霜，你看这图，”他抬手，指甲划破红蓝交界，“龙风打了十年，死了二十万人。二十万颗牙，能铸多少剑？”
他转身，眸光里映着烛火，像两潭烧干的血池：
“你以为，我恨你屠我龙军？不，我恨的是——”
“这龙椅，逼我杀你。”
三
殿外忽起喧哗。
是缟素的百姓，不知何时聚到宫门前，人人白衣，手持白幡，幡上书“沈”字。他们未喊未叫，只静默站立，像一片被雪压塌的竹林。
内侍滚爬进来：“陛下……宫门……被缟素封了！”
萧龙渊未惊，反而笑，笑得咳出血：
“看，这就是你要的‘天下再无皇权’。”
他抬手，抹去唇角血，掀开玄袍内襟——
内里，未穿龙纹中衣，只一件洗得发白的麻衣，衣角绣“霜”字，针脚歪歪扭扭，是他自己缝的，三年未脱。
“三年前，你碎骨剑而去，我便脱了龙袍，改穿麻衣。”他轻声道，“每日晨起，我用你的逆鳞剑鞘磨龙椅，磨了三年，终于磨崩一颗龙牙。”
“沈霜，”他抬眼，眸光竟有几分哀求，“皇权已死，龙牙已崩——”
“你能不能，别再走了？”
四
沈霜怔住。
握剑的手，第一次颤。她以为会看见一个负隅顽抗的帝王，一个跪地求饶的仇人，却不想，看见的是一个自囚于龙椅的囚徒。
她上前，指尖触那颗崩裂的龙牙。牙根冰凉，像十年前的雪。
“萧龙渊，”她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你这么做，算什么？”
“算还债。”他答，忽抓住她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箭伤未愈，皮下埋着硬物，像剑尖，又像骨头。
“三年前你留下的断剑，我未拔，让它长进肉里，每日呼吸，便是一次偿还。”
他掌心用力，压得她骨节作响：
“可你欠我的，用什么还？”
沈霜抬眼，撞进他眸光深处，那里映着十年前的自己——抱着乳牙剑穗，笑得眉眼弯弯。
“我欠你？”她笑，笑意如刀，“我欠你什么？”
“欠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欠我十年相守，欠我……”他顿住，喉结滚动，像咽下一把碎冰，“欠我，死在你剑下。”
五
沈霜抽手，退后一步。
逆鳞剑在鞘中震鸣，似在催促，似在哭泣。她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波澜。
“萧龙渊，”她道，“你错了。”
“我不仅要龙牙崩，我还要龙身碎，龙骨焚，龙血涸。”
她抬手，拔剑——
逆鳞出鞘，骨鞘上沈氏三百颗人牙，在烛火下齐放微光。
“这剑鞘，”她轻抚，语声如祷，“是我沈氏三百口，用牙咬出来的。每颗牙，都咬过龙袍，咬过圣旨，咬过这殿中每一根能咬的柱子。”
“他们要我做的事，不是复仇——”
剑尖划破空气，发出龙吟般的锐响：
“是弑君。”
六
殿门轰然洞开。
风雪倒灌，吹熄半数烛火。殿外，缟素的百姓齐声低诵，声音如潮，层层滚入：
“龙牙崩，龙血偿——”
“沈氏雪，天下霜。”
萧龙渊立于风口，玄袍被吹得鼓胀如帆，他忽然张开双臂，像要拥抱什么，又像要迎接什么。
“沈霜，”他闭上眼，语声平静，“动手吧。”
“龙颈在此，龙心在此，龙命——”
“也在这里。”
沈霜执剑，剑尖离他咽喉，三寸。
三寸之间，是十年血仇，是三百亡魂，是缟素天下，也是——
她一滴未落的泪。
剑尖微颤，颤得像将断未断的冰凌。
殿外，风雪中，忽有一声婴孩啼哭，尖锐，短促，像一针刺破鼓胀的皮囊。
沈霜的剑，顿住了。
1 本章龙牙崩裂为全书核心意象，象征皇权实体之瓦解。
2 萧龙渊穿麻衣、埋断剑等细节，为其之终局。
3 殿外婴孩啼哭为关键转折点，暗示新生与循环，将引出最终章《霜雪重行》。
4 沈霜剑尖三寸未落，非心软，而是等待最终之名义——天下人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