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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不熄的余烬

玄色王帐在寅时初刻撤去。

积雪覆盖的营盘里,篝火渐次熄灭,只余青烟袅袅。黑甲骑兵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集结,马蹄包裹厚布,衔枚疾走,分作数股铁流,向西、向北、向南,沿着每一条可能逃遁的路径辐射开去。他们携带着绘有萧屹容貌——从缴获的残缺画像拼凑而来——的通缉绢图,以及盖有皇帝金印、墨迹未干的悬赏令:献逆首萧屹者,无论生死,赏万金,封彻侯;藏匿或知情不报者,夷三族。

军令如山,冷酷而缜密。斥候的马蹄踏破了周边村镇残存的安宁,悬赏告示被浆糊牢牢糊在每一处尚且立着的断壁、每一棵焦黑的枯树上。图画上,少年将军眉目凌厉,眼神清澈锐利,与悬赏令上那句“大逆不道,枭獍之徒”的描述形成刺目的对比。识字不多的乡民在寒风中瑟缩着,听胥吏用毫无感情的声调高声宣读那令人骨髓发冷的惩罚。恐惧,像这场冬日的大雪,无声而严实地覆盖下来。

君王已移驾至三十里外,原属于“风”字军、如今已被玄甲军彻底控制的一座废弃戍堡。戍堡经战火,主楼半塌,但石墙厚实,易守难查。堡内最大的厅堂被匆匆清理出来,炭火烧得很旺,驱散着石缝里渗出的阴寒湿气。

皇帝没有坐在临时搬来的虎皮椅上。他披着一件墨狐大氅,站在残破的北窗前,望着窗外被雪覆盖的、起伏的荒野。从这里,隐约还能望见昨日战场方向的天空,灰蒙蒙的,带着一种沉重的铅色。几名心腹将领和黑衣内卫统领垂手肃立在他身后,空气凝滞,只有炭火偶尔的爆裂声。

“西线,沿洛水两岸,二十里内所有村庄、渡口、渔寮、废弃窑洞,已逐一篦过。”一名将领低声禀报,嗓音因连日嘶吼而沙哑,“盘问乡民三百余,未获确切踪迹。下游三十里处发现疑似血迹布条,经辨认,非制式军服,或为乡民所有,已拘拿布主审问。”

“北面,入山隘口已封锁。雪后踪迹难寻,然发现几处新鲜折断的灌木,指向深山。已遣三支精锐小队入山,配备猎犬,循迹追索。”

“南面,通往旧梁郡的官道及所有小道均设卡,过往行人车马严加盘查。昨日至今,共截获形迹可疑者十七人,现正分别讯问。”

皇帝静静听着,目光依旧投向窗外。直到最后一名将领汇报完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厅内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

“五十步血迹,接应足迹,入水痕迹……一个大活人,身负重伤,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在数万大军环伺之中,凭空消失?”

无人敢应。将领们将头垂得更低。

“那老兵,临死之言,‘星星之火’……”皇帝转过身,墨狐大氅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查清楚,萧屹麾下,有无以‘星’、‘火’、‘风’、‘草’为号的死士营、亲卫队,或其军中流传的暗语、歌谣。凡与其有旧者,无论军中将校、地方官吏、乃至昔日同窗、故交,全部梳理排查。朕要知道,这‘火’,除了他萧屹,还可能藏在谁身上,又准备,烧向哪里。”

“是!”黑衣内卫统领躬身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还有,”皇帝走回案前,手指划过粗糙的木制桌面,“昨日阵前,萧逆最后那番悖逆之言……‘天下是百姓的天下’。给朕查,此言是他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散布?其军中,其治下,可有类似言论流传?若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记录在案,言语者,杖毙;传播者,族诛。朕要这‘火’的每一颗火星,都掐灭在冒头之前。”

命令一条接一条,冰冷、严密、滴水不漏,像一张无形的大网,随着玄甲骑兵的马蹄和黑衣内卫的影子,迅速而沉默地铺向这片刚刚被战火犁过、尚在流血呻吟的土地。堡内的将领和内卫们领命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堡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厅内重归寂静,只余皇帝一人。

他重新走回窗边,负手而立。窗外,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远处荒野上,几棵孤零零的枯树在风中摇晃,像垂死挣扎的人影。

“风吹不尽野草……”他低声自语,重复着那老兵咽气前的话,眼中掠过一丝极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澜。是嘲讽?是不屑?亦或是一缕被完美掩饰的、更深沉的东西?

他站了很久,直到亲卫小心翼翼进来禀报,前往各处传令的使者已相继派出,各项搜查与清洗命令已开始执行。

“知道了。”皇帝淡淡道,终于离开了那扇能望见战场的窗。“笔墨。”

他要亲自拟旨,昭告天下。逆首萧屹,兵败伏诛(无论真假,在天下人眼中,他必须是死的),其余党正在清剿。大战已毕,皇帝将暂驻此地,抚恤伤亡,安靖地方,不日将班师回朝。这是一道旨在平息波澜、宣告胜利、同时将仍在进行的血腥清洗掩盖在“安靖地方”名义下的旨意。每一个字,都需要仔细斟酌。

然而,就在这座石堡之外,在那被严密搜检的洛水下游,一处远离官道、被积雪和芦苇丛掩盖的荒僻河湾,水面之下,一段中空的、早已腐朽的沉木,随着缓慢的水流,微微晃动了一下。

更远的西方,茫茫群山深处,一个几乎被积雪完全封住的山洞口,几点模糊的、凌乱的足迹延伸进去,很快就被不断飘落的雪片抹去最后一点形状。山洞深处,隐约有极其微弱的火光一闪而逝,随即熄灭,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喘息声,和几不可闻的、用清水擦拭伤口的窸窣声。

而在某个刚刚被玄甲骑兵马蹄惊扰、告示贴上了村口老槐树的偏僻村落里,一个蜷缩在自家破旧柴房角落的跛脚老羊倌,在骑兵呼啸远去之后,才慢慢从草堆里坐起身。他浑浊的眼睛透过柴房的缝隙,望着外面灰白的天光,听着村里孩童被大人捂住嘴的压抑哭声,满是皱纹和污垢的手,无意识地摸索着,从贴身的、破了好几个洞的袄子内衬里,掏出一块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锈迹斑斑的小小铁牌。铁牌边缘粗糙,形状不规则,似乎是从什么更大的金属物件上硬掰下来的,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道深深的、仿佛某种利器留下的划痕。

老羊倌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那道划痕,一遍,又一遍。他没有看悬赏令上那令人心动的万金和彻侯,也没有去想“夷三族”的恐怖。他只是望着窗外,望着那覆盖了一切、也仿佛掩埋了一切的积雪,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然后将铁牌更紧地攥在手心,按在怦怦跳动的、苍老的胸膛上。

雪还在下,不紧不慢,试图掩盖地面上的一切痕迹,无论是马蹄印、足迹、血迹,还是别的什么。

但有些东西,是雪无法覆盖的。

比如,深埋在冻土之下,等待春天的草籽。

比如,紧攥在掌心里,那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温度。

比如,无声翕动的嘴唇,那未能发出的、却深植于心的几个音节。

那或许是一句未能喊出口的“将军”,或许是一段含糊的乡野小调,或许,仅仅是三个字——

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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