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的太阳已经浸染了山林,将黑夜的血腥与喧嚣一并冲刷、抹去。
晨光穿透稀疏的枝叶,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却无法彻底掩盖那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几人的心情也如同这初升的朝阳,前方似乎铺陈着光明的坦途。
只是在抵达那份光明之前,脚下仍有最后的黑暗需要跨越。
任务结束了。
返回的路上,那个名为八重的少女,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为他们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
镇子上的人没有撒谎。
那头食人熊是真实存在的威胁,盘踞在山林深处,让每一个靠近的村民都胆战心惊。他们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但杀人的不是熊。
当那头野兽被血腥味吸引而来时,又造,八重的父亲,早已完成了屠杀。
他亲手扼杀了所有邻居的生命,然后,在极致的饥饿驱使下,吞食了许多人的尸体。
八重是循着动静赶到那里的。
当她推开门,看到那地狱般的景象时,她的父亲,那个刚刚完成饕餮盛宴的男人,也看见了她。
很是突兀和奇怪的。
又造没有片刻迟疑。
也没有丝毫留恋。
那个男人,那个曾无数次将她高高举过头顶的父亲,转身就逃,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林子的深处。
所以她活了下来。
她当时只是呆立在原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拒绝执行大脑的指令。眼前的一切超出了她对世界的认知,脑中只剩下一片无法思考的空白。
也就在那个时候,熊循着浓郁的血味而来。
它笨重地翻动着那些尚有余温的尸体,发出令人牙酸的撕扯声,大口啃食。
村民们随后赶到。
他们目睹的,便是这地狱般的一幕。
愤怒的嘶吼声划破了死寂,他们挥舞着火把与农具,将那头被嫁祸的野兽仓皇地赶进了山林。
……
故事讲完了。
八重重新陷入了沉默。或许,这个坚强的少女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真正从那片血色中走出来。
之后,那名同行的少女与他们分别,去往蝶屋接受照料。
卫宫士郎、蝴蝶忍与富冈义勇三人,则在镇子上找了一家早早开始营业的餐馆。
灯笼投下的光晕带着一种人间的暖意,食物在锅中翻滚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试图驱散他们一路走来所沾染的寒意与阴霾。
卫宫士郎捧着粗陶茶杯,指尖传来踏实而温热的触感。
他看向对面的蝴蝶忍,那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了许久,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理智。
终究,他还是问出了口。
“那个鬼……”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当时,他为什么要放过八重?”
这个问题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还记得,那是自己的女儿吗?”
蝴蝶忍正用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无可挑剔。听见问话,她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她夹起一小块天妇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然后,她才抬起眼。
“那个鬼应该刚刚吃饱,暂时不饿吧。”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唇边甚至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你可不要误会了。”
这一句话,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将士郎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得粉碎。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鬼是很容易饿的。”
蝴蝶忍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冰冷与精准。
“当他饿的时候,吃人,是对他这种生物最好的补充。饥饿感会压倒一切,包括记忆、情感、甚至是个体意志。”
“所以,没有鬼能够抵抗住来自身体本能的渴望。哪怕你的意志力再怎么超凡,也会被身体强制性地掐断思考,让属于‘人’的意识陷入封闭状态。等吃饱之后,那个人才会再次醒来,并发现,自己已然犯下了无可饶恕之罪,从而陷入无尽的绝望和疯狂之中。”
蝴蝶忍放下了筷子,用餐巾轻轻擦拭嘴角。
那双美丽的、如同蝴蝶翅膀纹路般的复眼中,映着灯笼温暖的火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卫宫士郎。”
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现在,你应该对‘鬼’这种东西,有更清晰的认识了。”
她微微侧过头,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笑容依旧温柔得体。
“像你这样,能够维持着正常心智的,本身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她的视线落在士郎身上,那目光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带着一种研究者审视珍稀样本的穿透力,仿佛要将他的皮肉、骨骼、乃至灵魂都层层剖开。
“鬼这种东西啊,它能让慈爱的父亲,面对自己最疼爱的孩子,依旧能狠下心肠。”
她顿了顿,似乎在品味着这两个词。
“撕碎。”
“吞食。”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冰锥,狠狠扎进卫宫士郎的神经深处。
“你觉得,自己能够免俗?”
士郎沉默了。
餐馆里的喧闹声、碗筷碰撞声、人们的交谈声,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彻底隔开。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蝴蝶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那个冰冷到极致的问题。
他能吗?
他能保证自己永远是卫宫士郎吗?
他能保证自己在某个无法抑制的饥饿夜晚,不会对身边的无辜者,露出自己也无法想象的獠牙吗?
他不知道。
这个答案,让他浑身发冷。
“我也不知道。”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剖开自己胸膛的坦诚与决绝。
他抬起头,那双茶色的眸子直视着蝴蝶忍,里面翻涌的迷茫与恐惧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澄澈。
“我知道,蝴蝶忍小姐对我很好奇。”
“我也能够发现,你那完美的笑容之下,所掩藏的痛苦和憎恨。”
蝴蝶忍脸上那随时保持着的、公式化的温和微笑,第一次出现了僵硬的裂痕。
一旁的富冈义勇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有些疑惑地看向蝴蝶忍,那眼神仿佛在直接询问:你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吗?
这耿直到毫无情商的注视,让蝴蝶忍的额角忍不住冒起一根黑线。
她强撑着那僵硬的弧度,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是·真·的·在·笑·哦,义勇!”
“哦。”
义勇平淡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
恰好在此时,侍者将一份热气腾腾的萝卜鲑鱼端上了桌。
这是富冈义勇最爱的菜。
他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白萝卜,送入口中。
下一秒,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竟毫无征兆地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幸福至极的微笑。
那笑容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蝴蝶忍瞬间无语,也让卫宫士郎彻底愣住。他心中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那严肃、强大的观感,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复杂和难以捉摸。
被强行打断的严肃氛围,让卫宫士郎有些头疼地挠了挠头。
但他很快重新集中了精神。
“总之,我愿意协助你的研究。”
他的语气无比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嘈杂的餐馆中开辟出一片属于他的安静领域。
他真挚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蝴蝶忍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眸,不闪不避。
“如果……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忍不住要对人下手了。”
“我希望你能第一个发现。”
“然后,尽早杀死我。”
这是一个请求。
更是一个以生命为抵押的约定。
用他自己的终结,来换取他所坚守的,名为“卫宫士郎”的底线。
话音落下。
蝴蝶忍脸上那原本有些公式化的温和笑容,在这一刻,忽然间,毫无预兆地绽放开来。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愉快。
那笑容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明亮起来,驱散了她周身那若有若无的阴郁,美得令人心惊。
“啊啦。”
她发出了一声愉悦的、带着些许上扬尾音的感叹。
她的手探入宽大的羽织袖袋中。
再伸出来时,两根白皙的指间,夹着一根细细的玻璃管。
管中,装着暗红色的液体。
在灯笼的光芒下,那液体微微晃动,折射出一种妖异的光泽。
卫宫士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他的血。
是之前在蝶屋,被蝴蝶忍以检查为名抽取走的血液样本。
蝴蝶忍将那根玻璃管举到眼前,对着灯火,轻轻地、有节奏地摇晃着。
她的身子也跟着那轻微的晃动,带着一种微醺般的慵懒姿态,脸上的笑容温柔得如同最和煦的春日暖阳。
“其实下午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你的血,和鬼还是不一样的。”
她凝视着那管血液,眼神专注而迷醉,仿佛在欣赏一件绝无仅有的艺术品。
然后,她转过头。
那双带着纯粹笑意的眼睛,清晰地倒映出卫宫士郎有些错愕的身影。
“暂时,我对你认可了,卫宫士郎!”
卫宫士郎的心中,一股奇妙的认同感升腾而起,但紧接着,看着对方那副愉悦的模样,又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蝴蝶忍小姐,你还真是一个恶趣味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