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铁冢锻造场内的空气就变得有些古怪。
士郎的学习,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现实中的每一次挥锤,每一次拉动风箱,都与他脑海中那份源自刀剑“记忆”的洪流相互印证、彼此融合。
这种结合,让他展现出的进步速度,已经不能用“天才”来形容。
铁冢不再需要开口指示。
当他需要炉火升温时,甚至不必去看炉心。身后的风箱声便会骤然急促,精准地送入恰到好处的风量,让火焰的舌头舔舐出最完美的暗橘红色。
他甚至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在他的背后长了眼睛。
不,比长了眼睛更可怕。
有时,士郎会闭上双眼,单手搭在风箱的拉杆上,整个人静默不动。他的身体随着炉火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不是在操控火焰,而是在与一个活物进行交流。他能“听”见炉心每一次细微的脉动,能“感受”到每一块木炭燃烧殆尽前的最后一声叹息。
当铁冢举起小锤,准备进行“造込”的关键步骤时,他尚未落锤,身后抡着大锤的士郎已经调整好了呼吸与站姿。
咚!
铁冢的小锤精准地敲击在刀胎的特定位置,发出清脆的引导音。
轰——!
几乎在同一瞬间,沉重的大锤紧随而至,力量透过锤头,毫无保留地灌注进烧得透亮的铁坯之中。两柄铁锤的撞击声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汇成一道沉重、雄浑、充满了创造之力的轰鸣。
那不再是噪音。
那是一首属于钢铁与火焰的乐章。而士郎,是天生的、完美的协奏者。
配合变得天衣无缝,默契得令人心头发寒。
最后的研磨,更是成了铁冢观察士郎的固定项目。
他会故意拿来一些在淬火过程中产生细微瑕疵的失败品,扔给士郎。
“磨掉。”
他只说两个字。
士郎从不提问。他接过刀,手指会先从刀鎺抚向切先,闭上眼,如同在触摸一件艺术品的纹理。
几分钟后,他会睁开眼,径直走到特定的磨石前,蘸水,然后将刀身以某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贴上去。
他的手指能“读”出淬火时留下的、肉眼无法看见的应力残留。他能“听”到钢材内部,那些在急剧冷却中没来得及舒展的结构发出的微弱悲鸣。他能判断出,哪个部分的刃口需要更细腻的打磨,哪一寸的刀身需要用不同的手法推光。
这一切的变化,自然瞒不过朝夕相处的铁冢。
起初,他只是觉得这个外来的鬼杀队员学东西快得离谱,而且异常用心。
后来,那份感觉变成了惊讶。
再后来,惊讶之中,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惊疑。
这个小子,不像在学习。
他像是在“回忆”起某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铁冢开始不动声色地增加难度。
他要求士郎在拉风箱时,根据他锤打的不同部位,瞬时切换三种不同的火焰温度。
他要求士郎在抡大锤时,打出带有旋转力道的敲击,以辅助铁坯的延展。
他甚至扔给士郎一块刚刚折叠锻打过两次的铁坯,让他自己找出里面的夹杂和空隙。
而士郎,总能完美地达成。
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那份从容,那份熟练,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锻冶直觉,根本不是一个只接触这门手艺一个月的学徒能拥有的。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天,锻造场内。
嗤——!
烧得亮白的刀胚被猛地刺入水中,剧烈的水汽蒸腾而起,发出刺耳的声响。
当刀身完全冷却,铁冢将其取出。他看着刀身上那一道笔直、清晰、毫无瑕疵的刃纹,久久没有说话。
他擦了擦额头因为高温而渗出的汗珠,转过身,看着正在角落里一丝不苟地收拾工具的士郎。
“一个月了。”
铁冢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平时多了一分复杂。
“嗯。”
士郎停下手中的活,站直身体,认真地看着他。
“一般,村子里的孩子想学锻刀,光是你现在做的这些杂活,至少要做两年以上。”
铁冢缓缓说道,话语里听不出情绪。
“但是,你毕竟是鬼杀队的队员,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这一个月,你的表现也确实不错。”
他顿了顿,火光从他面具的孔洞后映出,让那双眼睛显得明暗不定。
“这一次,就破例让你提前开始吧。”
铁冢转过身去,背对着士郎,拿起一块磨石,轻轻擦拭着自己那柄用了几十年的小锤。
他没有说出心里话。
那句话,他一个做师傅的,说不出口。
其实是,他感觉再不让这个小子真正上手锻刀,自己这个当师傅的,恐怕就快要没东西可以教了。
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不大的刀匠村。
“哦?这就要让他独自锻刀了吗,真快啊。”
几个在附近休息的刀匠聚在一起,语气里满是调侃。
“tetsuzuka(铁冢)也真是的,别让他把屋子烧了吧。”
“哈哈哈!”
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锻刀是神圣而严肃的,但对一个只学了一个月杂活的菜鸟,他们实在很难提起敬畏之心。
“你们也别说风凉话,”一个年长些的刀匠靠在墙边,语气却有些沉凝,“这一个月,你们没看到吗?他的技艺,说不定不比我们差到哪里去。”
这话一出,笑声戛然而止。
“哦,这么快就要让他上手了吗。”
一个苍老而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刀匠们回头,纷纷躬身。
“村长!”
村长铁地河原铁珍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透过面具好奇地看着场中。
士郎向村长微微躬身致意。
然后,他走到了那座为他准备的锻造台前。
当他第一次以主导者的身份站在锻炉前,拿起那柄属于自己的铁锤时,身上没有半分初学者的生涩与紧张。
他的站姿,他握锤的手法,他审视材料的眼神。
仿佛他已经在这个位置,站了数十年。
魔术师对构造的极致理解,此刻完全作用于钢铁之上。他的感官延伸出去,能本能地察觉到炉中铁块内部最细微的晶体结构变化。
他精准地控制着温度,没有丝毫浪费,在最完美的时机,将烧断的铁块夹出。
叮!
第一声锤响。
清脆,有力,没有半分迟疑。
而当他开始进行折叠锻打时,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叮!当!叮!当!
富有节奏的打铁声连绵不绝地响起。
周围前来围观的刀匠们,脸上的表情,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从最初的好奇与看热闹。
到后来的惊讶。
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震撼。
那不是学徒的敲打。
那是宗师的表演!
铁块在他的锤下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折叠,每一次焊接,都完美无瑕。偶尔,因为材料本身的缺陷出现了一丝瑕疵,还不等众人看清,士郎的锤法瞬间变换,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几锤下去,那瑕疵便被完美地修复,仿佛从未出现过。
从选料,到锻打,到成型,再到最后的淬火与研磨。
不过一天时间。
士郎锻造出的第一把刀,完成了。
当那把刀被送到村长面前时,整个锻造场鸦雀无声。
刀身笔直,刃纹清晰如秋水,其上反射的光,冷冽而纯粹。
无论是从强度,还是从韧性,亦或是最关键的锋利度来判断,这把刀的品质,竟已不逊于村中那些锤炼了数十年的老匠人。
“怪物般的天赋……”
一个刀匠失神地喃喃自语,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真的是第一次锻刀吗?”
赞叹声与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而,在一片惊叹声中,老村长那双透过面具孔洞看过来的眼睛,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洞彻本质的冷静。
他看出了士郎技艺的根源。
那是一种极致的模仿。
一种对无数先辈经验与技巧的,完美复刻。
“你的才能,毋庸置疑。”
村长用他那苍老而有力的声音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
“你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学习,汲取所有人的长处。但你要记住,模仿得再像,那也是别人的路。”
村长将刀递还给士郎,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最终,你一定要从中走出来,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锻造之路,锻造出一把只属于你‘卫宫士郎’的刀。”
士郎闻言,心中一震,郑重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