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雾,开始散了。
那股萦绕在每一寸空间里的,凛冽如刀的杀意,也随之缓缓褪去。
无一郎的身影从稀薄的雾气中浮现,木刀的末端垂下,轻轻点在地面。他身上甚至没有沾染一丝尘土,呼吸平稳得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饭后散步。
他看着士郎,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解。
士郎站在原地,最后一道断裂的肋骨在魔力洪流的冲刷下完成接合,皮肤下肌肉纤维的蠕动也彻底平息。他活动了一下刚刚被砸碎又重塑的左肩,骨骼与关节发出崭新的、严丝合缝的轻响。
除了衣物上沾染的泥土与破损,他看起来完好无损。
“士郎。”
无一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的肉体,就算受到再严重的损伤,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修复。”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要躲避?”
“我那些针对眼睛、心脏、脖颈的攻击,你明明可以不用管的。硬接下来,然后反击,不是更有效率吗?”
这是最理性的判断。
以伤换伤,对于拥有这种治愈能力的士郎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士郎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他总不能说在这个世界他是鬼,但在另一个世界,他还只是个普通中学生吧。
那个卫宫士郎,如果被无一郎用尽全力的木刀砸碎尺骨,唯一的下场就是被送进医院,在惨白的病床上躺上几个月,忍受石膏的闷热与骨头愈合的酸痒。
没有一秒复原。
那个世界的“他”,很脆弱。脆弱到一次严重的车祸,一次街头的斗殴,就足以让他的人生彻底改变。
这种躲避致命攻击的本能,是那个弱小的“卫宫士郎”赖以生存的根基。
他不能丢掉。
一旦习惯了用这具身体硬抗伤害,一旦将“受伤也无所谓”变成了本能,那么当他面对真正的危险时,这种习惯将会是催命的毒药。
他不能让自己忘记疼痛的意义。
他不能让自己忘记,自己首先是个人。
士郎抬起头,迎着无一郎探究的目光,认真地组织着语言。
他轻声说。
“骨头断掉的时候,会很痛。心脏被贯穿的话,大概会更痛吧。”
“正是因为会受伤,会本能地想要逃避伤害,我才能时刻提醒自己……”
士郎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准确的词。
“自己更像个人吧。”
与其说是在回答无一郎,不如说是在告诫自己。
无一郎似乎没能完全理解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意,但他看到了士郎眼神中的某种坚持。那是一种与他追求极致剑技的坚持,截然不同,却又同样纯粹的东西。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好了,无一郎,你继续修炼吧,把今天对练的感觉巩固一下。”
士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准备离开。
“我有事儿,去找找村长。”
告别了无一郎,士郎没有立刻前往村长的住处。
他走在村子的小路上。
这里是锻刀人之村。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味道,那是燃烧的松炭、灼热的钢铁与淬火的油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叮!当!叮!当!
从村子各处传来的,富有节奏的锻打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交响曲。
这些声音,这股气味,不知为何,让士郎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在与无一郎的极限对练中,在一次次被击碎、又一次次重塑的过程中,他不仅仅是在磨炼战斗本能。
他也在审视自身。
他拥有一副强大的肉体,拥有庞大的魔力,拥有日之呼吸,拥有一位柱来当他的陪练,教导他剑技。
可现在,他空有这份能力,却没有一把真正能承受他力量的武器。普通的刀剑,在他极限强化的身体挥舞下,几次碰撞就会崩毁。
虽然有着投影魔术在,理论上,他可以复制出他所见过的任何刀剑。
只要他继续锻炼下去,使得投影武器的能力不断提升,其武器的威力也能不断提升。
但那还需要太久了。
而且,他也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武器。
而此刻,听着耳边传来的锻打声,一个全新的念头在他心中萌发,并且迅速变得清晰、坚定。
与其等待别人为他打造,不如由自己亲手锻造。
经过这次对无一郎的教导,他也能感觉出来,自己与“刀剑”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根源性的联系。
或许,通过锻造这一最原始、最直接的行为,他能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理解“投影”的真谛。
去理解,一把“剑”是如何从一块顽铁,历经千锤百炼,最终被赋予“斩切”这一概念的。
这不仅仅是为了解决武器问题。
这或许是通往他自身魔术根源的,另一条道路。
怀着这样的觉悟,士郎的脚步变得沉稳而有力。
他穿过飘着袅袅黑烟的街巷,最终停在了一座比周围房屋都要气派几分的宅邸前。这里是村长铁地河原铁珍的家。
他整理了一下呼吸,上前敲响了木门。
叩,叩,叩。
门被从内侧拉开。
一张滑稽的,画着扭曲吹火嘴的火男面具,出现在门后,占据了士郎的全部视野。
面具之后,是村长铁地河原铁珍。
他什么也没说,那双藏在面具孔洞后的眼睛,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这份沉默而变得粘稠。
“村长阁下。”
士郎没有半分迟疑与拐弯抹角,他微微躬身,用最清晰、最恳切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想学习锻造。”
回答他的,是沉默。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粘稠的丝线,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屋外那永不停歇的锻打交响曲,此刻成了衡量这片死寂的唯一标尺。
叮!
当!
每一声都清晰得刺耳,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敲在士郎的神经上。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刺破苍穹的长枪。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却不是因为疲惫或恐惧,而是身体在极度专注下最本能的反应。
他能感觉到那张火男面具后的视线。
那不是在审视他的衣着,不是在打量他的身形。
那道目光穿透了皮肉,越过了骨骼,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拷问着他站在这里的、最根源的动机。
压力。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的脊梁压弯,要让他的决心溃散。
这比与无一郎对练时,承受那迅疾如风的剑势要难熬得多。剑势是物理的,可以抵挡,可以承受。而这沉默是精神的,它渗透一切,无孔不入。
士郎的呼吸依旧平稳。
他没有试图去解释更多,也没有因为这漫长的等待而滋生出半点不耐。
他已经找到了路。
无论这条路的前方是荆棘还是坦途,他都会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十次心跳,又或许是上百次锻打声的回响。
一个苍老、干涩,仿佛久未启动的齿轮相互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为什么。”
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
仅仅两个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砸在空气里,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为什么?
士郎缓缓直起了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迎向那双藏在面具孔洞后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为什么想要锻刀?
因为普通的刀剑无法承受他的力量?
因为他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
这些都是原因,但都只是表象。
士郎的脑海中,闪过与无一郎对练的一幕幕。
日轮刀在极限的强化与碰撞中断裂,化作碎片。
然后,他的魔力涌动,在掌心重构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刀。
外形,重量,锋利度,别无二致。
但士郎自己最清楚,那只是“投影”。
是基于理解而进行的复制品。
它拥有“刀”的形,拥有“斩切”的属性,却没有“魂”。
它没有经历过烈火的焚烧,没有承受过铁锤的亿万次捶打,没有在一个匠人专注的目光中,从一块顽铁,被赋予生命。
那是一种空洞的强大。
他可以投影出世间万千宝具,可以复制一切神兵利器。
可那些,终究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传说。
不属于他。
他需要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刀。
不是通过魔术“理解”然后“复制”出来的产物。
而是一把由他亲手点燃炉火,亲手挥动铁锤,亲手淬火,亲手研磨,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理念、自己的一切,都灌注进去的刀。
他要学习的,不仅仅是“技术”。
他要理解的,是“诞生”。
是从无到有,从凡铁到神兵的那个过程。
这或许能让他触碰到自己魔术的根源,那名为“剑”的起源。
这才是他最真实,也最核心的欲求。
所有的思绪在刹那间收束,凝练成最纯粹的语言。
士郎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再无一丝一毫的迷惘。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我想学习锻刀。”
一句话说完,他便停下。
这是他的请求。
室内再度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士郎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他继续说了下去。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恳切,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渴望,一种对未知领域的向往与敬畏。
“想要锻造一把,属于自己的刀。”
这是他的目的。
话音落下。
室内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连屋外那持续不断的锻打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
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
一长,一短。
交织。
碰撞。
士郎已经说完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他将自己的觉悟,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这位锻刀人一族的领袖面前。
接不接受,全看对方的决断。
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坦然地承受着那面具后深沉的注视。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一秒。
两秒。
十秒。
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
那张从始至终都如石雕般纹丝不动的火男面具,动了。
它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极缓,极缓地。
上下动了一下。
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