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间桐脏砚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两个字,如同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却瞬间击碎了这片空间里凝固如铁的杀意。
那股几乎要将骨骼都压碎的沉重魔力,那股源自腐朽与死亡的阴冷气息,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抽离、被吞噬。
它们缩回脏砚那具干瘪的躯壳,缩回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那张因为极致的贪婪与狂喜而扭曲的脸,肌肉与皱纹重新排列组合,松弛的皮肤再次挂回颧骨上,又变回了那副邻家老人的慈祥和蔼。
他伸出那只布满尸斑的干枯手指,指向大厅角落。
那里有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沙发。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任何生涩。
刚才那场虫群咆哮、刀光迸射、只在毫厘之间定生死的搏杀,真的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误会,一次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惊人的转变,让站在一旁的间桐慎二,下巴几乎要脱臼。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停手了?
那个该死的卫宫士郎,明明已经被逼到了绝路!爷爷那无孔不入的刻印虫,那股能让空气都腐烂的魔力,明明已经快要撕开他的防御!
再多一秒。
也可能再多几十秒。
总之,只要继续下去,他就能亲眼看到那个混蛋被虫子啃噬成一堆血肉模糊的烂泥!
他就能看到那张总是挂着愚蠢微笑的脸,被痛苦和恐惧彻底撕碎!
可现在,一切都停了。
怒火和屈辱在他的胸腔里翻滚,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
卫宫士郎也停下了。
他胸腔内如同熔炉般鼓荡的呼吸,运转速度缓缓降低,一道道灼热的气流从鼻腔喷出,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白雾,然后归于平息。
他大口喘着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痛感,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过度负荷的肌肉。
极限爆发下,身体的每一束肌肉纤维,都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间桐脏砚身上,没有丝毫放松。
手中的日轮刀,刀身上的赤红光芒虽然收敛,但实体化的刀刃并未消失,依旧被他紧紧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个老怪物,到底想做什么?
攻势受挫,就想用怀柔的手段?
士郎的直觉在疯狂嘶吼,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警报。
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这个老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邪恶、污秽、充满了对生命最深沉恶意的气息,比他在另一个见过的那两只普通恶鬼都要浓郁百倍,纯粹千倍。
都已经又鬼王无惨的一些感觉了。
那总感觉,不像是后天的扭曲,而是一种将邪恶本身作为存在基石的、根源性的恐怖。
这种存在,绝无“善类”的可能。
但这个老家伙很强,他却是不能贸然行动才是!
脏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浑浊的眼球转向他,主动开口。
那声音,又变回了那种苍老、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暖意的语调。
“卫宫家的孩子,不必如此紧张。”
“刚才,只是老夫对你的一个小小的试探。”
他轻描淡写地为那场致命的攻击下了定义。
“试探。”
“毕竟,一位陌生的魔术师深夜造访,我作为这片土地的管理者之一,总要确认一下你的来意,以及……你的分量。”
脏砚将自己的行为,归结为一种理所当然的责任,仿佛刚才的杀戮是某种必要的流程。
“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要优秀太多了。”
“卫宫切嗣,真是收了一个了不起的养子。”
他提到了那个名字。
卫宫切嗣。
士郎持刀的手臂,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一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僵硬。
脏砚的眼底深处,一闪而过捕捉到猎物踪迹的精光。他不动声色,继续顺着这个刚刚撬开的缺口,将话题深入下去。
“说起来,我与你的父亲,也算是有过几分不算浅的交情。”
“你认识切嗣?”
士郎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个老头。
“你了解他吗?”
脏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更具诱导性。
“了解他作为一个魔术师的过去吗?”
这个问题,不像刚才的虫群那样具有物理的侵略性。
它更像一根无形的、冰冷的探针,精准地绕开了他所有的防御,轻轻刺入他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那个角落。
切嗣。
那个男人。
是他的养父。
是把他从地狱火海中抱出来的救命恩人。
是他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偶像。
但是,对于切嗣的过去,他所知的一切,几乎为零。
他只知道,切嗣是一个魔术师。
是一个为了成为“正义的伙伴”,而奔走于世界各地,最终却拖着满身疲惫与伤痕,一无所获地回到冬木市的失败者。
他为什么会成为魔术师?
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样残酷的战斗?
那场将一切都烧成灰烬的大火,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又为什么,会在那片尸山血海的废墟中,单单选择收养自己?
这些问题,士郎曾经鼓起勇气问过。
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切嗣的沉默。
他会点上一根烟,任由烟雾模糊他的脸,用一种士郎当时无法读懂的、混杂着悲伤与解脱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岔开话题,聊些无关紧要的日常。
聊今天的天气,聊晚饭的菜色,聊庭院里需要修剪的杂草。
就是不聊过去。
直到那个男人在月光下的走廊上,微笑着合上双眼,永远离去,也没有告诉士郎任何关于他过去的故事。
这成了士郎内心深处,一个永远无法被填补的,深藏于心的遗憾。
一个黑色的空洞。
士郎摇了摇头。
“不,我对他……”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一无所知。”
随着这句承认,他紧绷的精神出现了一丝松动。
那份对过去的迷茫与追忆,瞬间占据了他的心神。
手中那柄依靠纯粹意念与呼吸法维持的日轮刀,刀身的光芒剧烈闪烁了一下,变得黯淡。
最终,它再也无法维持形态,化作漫天飞散的金色光点,消失在空气里。
武器,消失了。
看到这一幕,间桐脏砚那张布满褶皱的嘴角,裂开一个微不可查的,充满了愉悦的弧度。
上钩了。
这个看似警惕、意志坚定的少年,终究还是有弱点的。
而且是如此明显,如此致命的弱点。
现在,是时候开始编织故事了。
一个精心设计的,充满了真实细节、巧妙误导和巨大谎言的故事。
一个足以将这个单纯的、被理想主义浸泡长大的少年,彻底拖入自己棋局的,完美的故事。
“唉……”
间桐脏砚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里,灌注了他五百年来积累的所有演技。充满了岁月的沧桑,看透世事无常的悲悯,以及对故人之后的一丝怜惜。
“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
“魔术师的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残酷得多,肮脏得多。”
他拄着那根仿佛与手臂融为一体的拐杖,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到沙发旁。
每一步,木质的拐杖头敲击地板,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吃力,那么艰难,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重重地坐下,发出一声衰老的呻吟,身体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完全就是一个真正行将就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老人。
“你的父亲,卫宫切嗣,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外来魔术师。”
“他就像一颗燃烧的流星,突然划破天际,坠落在冬木市这片小小的土地上。”
脏砚开始了他的叙述。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带着一种讲述古老史诗的独特韵律,轻易地就能攫取听者的全部心神。
他无比巧妙地,将所有关于“圣杯战争”的核心信息全部剔除。
他没有提“英灵”,没有提那能实现一切愿望的“万能许愿机”。
他更没有提,七年前那场将整个新都付之一炬,造成数百人死亡的地狱业火,究竟是因何而起。
在他的故事里,卫宫切嗣的到来,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也更能被士郎所理解和接受的理由。
他只说,卫宫切嗣是为了追寻他的’正义理想‘,才来到冬木市。
但他最后没有阻止那场大火的发生,只在那场大火里救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