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再次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但这宁静,只属于钟楼之下沉睡的城市。
远处的宫殿之巅,温罗那张粗犷的脸庞上,玩味的色彩愈发浓郁。
他甚至露出了一丝赞许。
那神情,不属于一个正在猎杀的鬼神,而更接近一位棋道宗师,在漫长的孤寂后,终于等来了一个能让他提起兴致的后辈,并为对方下出的一步妙手而由衷赞叹。
有趣。
实在有趣。
自从堕为鬼身,他所遇到的对手,无论是人类还是妖鬼,都脆弱得不堪一击。碾碎他们,与踩死一只蝼蚁并无区别。
这种针锋相对,这种技艺碰撞的感觉,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了。
他的身躯微微下沉,双脚分开,一个标准的马步稳稳扎在宫殿的飞檐之上。
这一次,他收起了所有的随意。
他的动作变得缓慢,郑重。
一只手探向背后,从那巨大的骨制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
通体漆黑。
箭身之上,刻满了诡异的血色纹路,那些纹路在暗夜中微微翕动,仿佛拥有生命的血管。
搭箭。
拉弓。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那张比人还高的巨型骨弓,被他一寸寸地缓缓拉开。
弓身弯曲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似乎随时都会崩断。
他全身虬结的肌肉,一块块坟起,坚硬得如同山岩。每一寸肌体之中,都迸发出肉眼可见的赤色妖气,在他周身缭绕、升腾。
那股山岳般的压迫感,在此刻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这一箭,他动了真格。
“去。”
一个低沉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
那声音不带任何杀伐之气,古老,沉闷,像是两块岩石在互相摩擦。
没有惊天动地的弓弦震鸣。
只有一声轻微的离弦之音,细若情人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那支漆黑的箭矢,以一种并不算快的速度,悠悠然地飞向夜空。
然而,就在它飞出百米之后。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漆黑的箭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绝无可能的巨大弧线。
它完全违背了物理的法则,绕开了直线距离上所有无形的障碍,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牵引着,从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悄无声息地削向士郎的脖颈。
仿佛它不再是一支箭。
它是一条拥有自己生命的毒蛇。
钟楼屋顶。
视线跨越遥远的距离,锁定了宫殿之巅的温罗。
他拉弓时,每一块肌肉的发力方式。
他手臂的转动角度。
他松弦时,指尖与弓弦分离的细微动作。
所有的一切,都被捕捉,被解析,被理解,化作最纯粹的信息烙印在士郎的灵魂之中。
不是技巧的原因吗?所以是箭矢的问题!
士郎那双金色的瞳孔之中,清晰地映照出那道诡异的黑色弧线。
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进入了超频状态。
无数的数据流在脑海中奔腾闪过。
风速、湿度、灵子浓度、空间曲率、能量运行轨迹……
周遭的世界在感知中褪去了色彩,化作了纯粹的信息洪流。
那支箭的构造,在“投影”魔术的解析下,被一层层地剥离开来。
箭身的材质。
血色纹路的能量流向。
箭羽的特殊角度。
一切秘密,无所遁形。
原来如此。
一瞬间的明悟,贯穿了所有迷雾。
不是箭矢在转弯。
是那个男人,那根长剑,完全是由他的身躯构成的,而他更是能够远程控制,这才使得那只箭矢拥有了这样诡异的运动轨迹。
士郎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更深层次的“同调”已经开始。
血鬼术又怎么样!我同样解析给你看!
士郎的面具之下,嘴角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不过是远程控制而已!
我的魔术也同样能做到!
他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了模仿。
投影而成的黑色长弓,在他手中微微调整了持握的角度。
他拉弦的姿态,与脑海中温罗的影像,渐渐重合。
随着他缓缓拉弓,手指的脱落化作箭矢。
计算,已经完成。
嗡!
血金色的魔力箭矢脱弦而出,化作一道璀璨的流光。
它没有去追逐那道诡异的黑色弧线。
它以更快的速度,射向了夜空中一处看似空无一物的位置。
那里,正是那条无形“轨道”的终点。
不过黑箭温罗是可以遥控的,面对血金色箭矢的攻击,黑箭一拐就要躲避。
但出乎温罗意料的,黑箭躲了,血金色箭矢也同样一拐弯,瞬间迎了上去。
极近距离下,黑箭在无法闪避,被血金色箭矢直接相撞拦截。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黑色箭矢上的血色纹路疯狂闪烁,爆发出侵蚀性的妖力,试图扭曲、污染眼前的金色魔力。
但士郎的魔力,是如此纯粹,如此凝练。
金光骤然一闪。
黑箭寸寸断裂,其上附着的诡异妖力被瞬间净化,消散于无。
危机,再度消弭于无形。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宫殿之巅,温罗看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箭被如此匪夷所思地破解,虽然惊讶对方竟然也会自己的手段,可他非但没有任何停顿,反而发出了低沉而畅快的笑声。
他拉弓的速度,越来越快。
咻!咻!咻!咻!
一道道蕴含着不同技艺、不同法则的赤色妖鬼箭矢,再无任何保留,如同连绵不绝的暴雨,疯狂地向着钟楼倾泻而来。
有的箭矢在空中猛然爆开,分裂成数十支细小的子箭,覆盖了所有闪避空间。
有的箭矢在飞行途中解体,化作大片具有强烈腐蚀性的血色雾气,能够融化钢铁。
更有甚者,无声无息,无形无质,不伤肉体,专门攻击精神与灵魂的咒杀之箭!
古老而刁钻的弓术,在他手中,化作了一场绚烂的死亡艺术。
一时间,整个城市的上空,都变成了战场。
金色的魔力箭矢与赤色的妖鬼箭矢疯狂碰撞。
每一次撞击,都爆发出绚烂而致命的火花。
夜幕,被这场盛大而危险的烟火秀彻底照亮。
士郎静立于钟楼之顶,身影不动分毫。
他手中的黑色长弓,不断地构筑、发射、消散、再构筑,循环往复,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他的心神,前所未有地集中。
温罗的每一记射击,对他而言,都不再是单纯的攻击。
那是一个站在弓道顶点的灵魂,在用最激烈的方式,向他展示着这条道路的无尽可能性。
每一次解析,每一次反击,都是一次学习与吸收。
他的身体,在无意识地同调着对方的发力技巧,优化着自身的每一个动作。
他的魔力,在复制着对方箭矢上蕴含的古老法则,并将其转化为自己能够理解的知识。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于“弓”这一概念的理解,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加深、升华。
这不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这是一场无声的、只属于顶尖射手之间的激烈交流。
士郎享受着这一切。
他享受着每一次极限计算带来的智力快感。
他享受着每一次完美反击带来的纯粹成就感。
他享受着这场棋逢对手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