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入夜后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细密急促。
法租界边缘,靠近老城厢的一片区域,路灯稀疏,光线昏暗。
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微弱的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寂静的夜里敲打出单调而冰冷的节奏。
街角一栋两层楼的老式石库门房子,楼上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
这里是共济会东方支部为苏菲安排的一个紧急安全屋,只有少数核心成员知道。
此刻,苏菲独自一人蜷缩在房间角落的一张旧沙发里。
房间很小,家具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柜,以及这张破旧的沙发。
烛光将苏菲颤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长忽短。
苏菲没有开灯,也没有点煤气灯,只燃着一支粗短的蜡烛。
她的外套已经脱掉,随意扔在地上,衬衫的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肩膀,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苏菲的目光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烛火,琥珀色的瞳孔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迷茫和……濒临崩溃的绝望。
今天下午,杜兰德突然召见她。
不是在往常的联络点,而是在法租界巡捕房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杜兰德的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询问工作进展,而是直接将几张照片推到她的面前。
照片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偷拍的:
有她和林承志在英国领事馆共舞的,有她进入那家德式面包房后间的模糊侧影,甚至有一张是她深夜独自在街头行走、神情恍惚的背影。
“苏菲,我的孩子。”杜兰德的声音充满压迫感。
“组织对你最近的工作效率,有些担忧。你提供的情报,数量和质量都在下降。
而你的行踪……似乎有些过于‘自由’和‘难以预测’了。”
苏菲当时的心跳几乎停止,强作镇定地解释:
林承志近期深居简出,难以接近。
自己一直在努力挖掘新的情报来源。
那些行踪只是正常的职业活动……
杜兰德没有听她解释,推过来一份薄薄的文件。
“这是总部发来的‘例行评估更新’。
关于你母亲,伊莎贝尔·陈女士的最终事件报告……
有一些之前未向你透露的细节,认为你现在有必要知道了。”
苏菲颤抖着拿起那份文件。
上面用冷冰冰的文字叙述:她的母亲伊莎贝尔,因“理念严重偏离组织核心教义”、“试图私自联系外部势力并泄露组织信息”,被判定为“不可挽回的背叛”。
在“规劝”无效后,为“防止危害扩大、维护组织纯洁”,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执行了“最终净化”。
报告强调,这是“必要且痛苦的决定”,但为了“更伟大的目标”,个体的牺牲在所难免。
虽然苏菲早已从林承志那里得知母亲可能死于组织之手。
但如此官方、如此冷酷的“确认”,依旧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粉碎!
杜兰德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和颤抖的手,语气平静:“苏菲,你要理解组织的苦衷和纪律的严明。
你母亲走了弯路,我们都很痛心。
但你不同,你是组织精心培养的精英,我们对你寄予厚望。
希望你不要让你母亲的错误,影响你对组织的忠诚和判断。”
这不仅仅是告知,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
用她母亲的死,来敲打和震慑她!
杜兰德下达了新的指令:
一周之内,必须拿到关于林承志“速射炮项目”的确切进展报告。
包括原型炮的具体性能参数、测试地点、参与的核心人员名单。
如果拿不到,就需要采取“更直接的方式”去获取,暗示可能动用武力或绑架手段。
而苏菲,将被要求配合甚至主导这类行动。
“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考验。”
杜兰德说道,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她。
“证明你和你母亲不一样,苏菲。
证明你依然是‘拂晓之星’忠诚的战士。否则……”
未尽之言中的寒意,让苏菲如坠冰窟。
离开咖啡馆后,苏菲如同行尸走肉般在雨中走了很久,最后来到了这个安全屋。
巨大的精神冲击和沉重的任务压力,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到了极限。
“理念偏离……最终净化……”苏菲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眼泪无声地滑落。
“妈妈……你当时……该有多害怕……多绝望……”
她想起记忆中母亲温柔却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笑容。
想起母亲偶尔会对着东方发呆、哼唱一些古老的中国歌谣。
想起母亲临终前紧紧抓着她的手,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原来,那眼神里是歉意,是不舍,是未能保护女儿的遗憾,更是对操控她们命运的黑暗组织的无声控诉!
“而我……我竟然为他们工作了这么多年……帮他们窃取情报,伤害可能像林承志那样想要改变世界的人……我甚至……甚至差点……”
她想起自己最初接近林承志的任务,想起那份关于“特级石油潜力区”的假文件。
如果不是林承志识破并反过来设计,自己可能已经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
强烈的自我厌恶和罪恶感淹没了苏菲。
她感到呼吸困难,胃部一阵痉挛,忍不住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和冷汗混合着滴落。
窗外雨声渐急,狂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安全屋外传来了三长两短、富有节奏的敲门声,是共济会东方支部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
苏菲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摸向藏在腰间的手枪。
但她随即想起,这个安全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来者很可能是……
她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窥视。
昏暗的楼道里,站着两个披着黑色雨披的身影,前面一人身形挺拔,正是林承志!
后面是安德烈亚斯。
他怎么来了?苏菲心中混乱。
是共济会通知他的?还是……
她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打开了门锁。
门刚开一条缝,林承志便闪身而入,安德烈亚斯守在门外,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昏暗的烛光下,林承志一眼就看到了苏菲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的眼睛红肿,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惶和绝望,就像一个迷路后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孩子。
林承志心头一震。
他接到徐文伯的紧急通知,说苏菲可能遇到了大麻烦,情绪极不稳定,独自躲进了安全屋。
他立刻意识到,很可能是光明会施加了巨大压力。
但他没料到,苏菲的状态会糟糕到如此地步。
“苏菲?”林承志轻声唤道,脱下滴水的雨披,挂在门后。
苏菲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后退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林承志没有靠近,只是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先喝点水。”
苏菲没有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复杂,有恐惧,有依赖,有怀疑,更有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脆弱。
“是杜兰德?”林承志问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苏菲终于点了点头,眼泪再次涌出。
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先是低低的呜咽,继而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他们……他们给我看了报告……
妈妈的……‘净化’报告……他们承认了!
他们杀了她!还说是为了‘更伟大的目标’!
他们让我……让我一周内拿到你的核心情报……
不然就要用‘更直接的方式’……他们是在逼我……逼我选择……要么背叛你,要么……步妈妈的后尘……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苏菲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将下午见杜兰德的经过、组织的威胁、母亲的真相、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挣扎,全都倾倒出来。
这不是冷静的情报汇报,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之人绝望的呐喊和求救。
林承志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能理解苏菲此刻的感受。
信仰崩塌,身世被残酷揭示,又被组织以母亲的下场相威胁,逼她去做几乎不可能完成且违背良知的任务……
这种压力,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理防线。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没有触碰她,只是将水杯放在她手边。
“哭出来,会好受些。”
苏菲哭了很久,直到嗓音沙哑,眼泪似乎流干。
情绪宣泄之后,极度的疲惫和空虚感袭来。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林承志,声音嘶哑:“你……你为什么来?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还是……来确认我这个棋子还有没有用?”
她的语气带着自嘲和绝望的尖锐。
林承志迎着苏菲的目光,摇了摇头:“我来,是因为徐先生通知我,你可能需要帮助。
我也确实需要了解杜兰德的最新动向。
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看到你,像你母亲一样,被那帮混蛋逼到绝路。”
苏菲怔住了。
林承志的话没有虚伪的安慰,却直接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渴望。
“苏菲,”林承志看着她,眼神坦诚。
“你母亲没有错。
她只是开始思考,开始怀疑,想要反抗那种不把人当人的控制。
错的是那个扭曲、冷酷的组织。
你现在站在和她当年类似的十字路口。
但这一次,你或许有不一样的选择。”
“选择?”苏菲惨然一笑。
“我还有选择吗?完不成任务,他们不会放过我。完成的话……”
“有。”林承志斩钉截铁的说道。
“你可以选择彻底摆脱他们,真正为自己而活,甚至……为你母亲讨回公道。”
苏菲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
“但是,”林承志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这条路同样危险,甚至可能更危险。
你需要极大的勇气、智慧和决心。
你需要和我紧密合作,不仅要自保,还要反击。你愿意吗?”
苏菲沉默着,眼神剧烈地挣扎。
一边是已知的、充满控制和死亡威胁的黑暗深渊。
一边是未知的、与眼前这个男人并肩作战、充满危险却也蕴含自由和复仇可能的荆棘之路。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仿佛两个在命运风暴中相互依偎的灵魂。
良久,苏菲伸出手,拿起地上那杯水。
她抬起头,看着林承志,眼中多了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我……需要怎么做?”她问道。
林承志知道,鱼儿终于开始向自己游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向她伸出了手。
“首先,站起来。然后,我们好好计划一下,如何给杜兰德和你的组织,送上一份他们‘满意’的‘情报’,以及……如何为你自己,赢得时间和空间。”
苏菲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林承志平静而坚定的眼神。
最终,她咬了咬牙,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仿佛通过相握的手,传递到了她冰冷绝望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