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拍摄安排在三天后，地点就在展览场地隔壁一栋建筑的临时影棚里。
林韵文化显然对这次宣传很重视，派出了一个专业的摄制团队，设备精良，人员齐整。
苏瑶提前到了，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米色长裤，妆容清淡。
她想尽可能让焦点停留在作品和创作理念上，而不是她个人。
影棚被布置成一个简洁的访谈间，背景是纯白色，旁边摆放着她的几幅代表性作品的小幅复制品，包括《层叠时光》。
灯光调试得柔和而富有层次。
她没想到林知珩会亲自来。
当他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出现在影棚门口时，整个摄制团队的气氛都微妙地紧绷了一下。
导演立刻上前：“林总，您怎么来了？这边有我们就行。”
“正好在附近开会，顺路过来看看。”
林知珩语气随意，目光却已经落在了苏瑶身上，“进度怎么样？”
“苏小姐刚到，我们正准备开始。”导演连忙回答。
林知珩点了点头，走到监视器后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却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苏瑶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坐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阴影，让她无法忽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开始的拍摄上。
访谈内容事先沟通过，主要是围绕她的创作经历、艺术理念、以及对这次展览的期待。
问题并不刁钻，苏瑶回答得流畅而真诚。
她谈到在异国的挣扎，谈到艺术如何成为她情绪的出口和精神的支柱，谈到对“记忆”、“身份”、“重生”这些主题的持续探索。
“《层叠时光》这幅作品，据说灵感来源于您个人的经历？”女主持人问道。
苏瑶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监视器后的那个身影。
林知珩正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情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她，眼神深不见底。
“是的。”
她收回视线，看向镜头，“它关于时间如何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层叠的印记，关于过去如何与当下共存，关于如何在破碎中寻找重新拼凑自己的力量。”
“很深刻的理解。”
主持人点头，“那在创作这幅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触动您的瞬间或记忆？”
这个问题有些超出事先的提纲。
苏瑶沉默了片刻。
影棚里很安静，只有机器运转的低微声响。
她能感觉到林知珩的目光像实质一样落在她身上。
“有一些……很私人的记忆。”
她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比如，光线的变化。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光，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我试图在画布上捕捉那种……记忆里的光，和现实的光，交织在一起的感觉。”
她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的光。
但话出口的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晨光中学梧桐叶间漏下的斑驳光影，看到了异国医院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看到了纽约画廊里那幅画被陌生藏家买走时，窗外照进来的、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金色阳光。
“很有诗意的表达。”
主持人适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么，对于这次在国内的首个重要个展，您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吗？”
后半段的拍摄按部就班地完成。
苏瑶始终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让她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专注来应对，每一句话都经过斟酌。
拍摄间隙休息时，工作人员送来水和咖啡。
苏瑶走到窗边透气，尽量远离监视器所在的区域。
“苏小姐对光影的感知很敏锐。”林知珩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苏瑶转过身。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也端着一杯黑咖啡。
距离不远不近，恰好保持在社交礼貌的范围内。
“林总过奖了。”她客气地回应。
“不是过奖。”
林知珩喝了一口咖啡，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你的画里，光从来不是简单的照明，而是情绪，是时间，是……记忆的载体。”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她，“这一点，和以前很像。”
“以前”两个字，被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瑶心里激起涟漪。
他在说她高中时的画？那幅《光迹》？
“人总会有些不变的东西。”她避开他目光中的深意，含糊道。
“是吗？”
林知珩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我倒是觉得，人变得最快。”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苏瑶没有接话，气氛陷入微妙的凝滞。
这时，导演走了过来：“林总，苏小姐，我们准备拍最后一部分，可能需要苏小姐现场简单演示一下创作过程，画几笔就行。”
拍摄区域已经摆好了一个画架，上面绷着一块中等尺寸的画布，旁边是准备好的颜料和画笔。
这是为了增加视频的生动性。
苏瑶走到画架前，调色盘已经在手边。
导演示意开始，摄像机对准了她。
“苏小姐可以随意画几笔，展示一下您的创作状态就好。”主持人提示。
苏瑶拿起画笔，蘸取了一点钴蓝色。
她原本只想随意涂抹几笔，勾勒一个简单的抽象形状。
但当笔尖触及画布，当那种熟悉的、颜料与亚麻布摩擦的触感传来，当她意识到林知珩就在几步之外静静看着时……一些被压抑的、深藏的东西，仿佛挣脱了理智的束缚。
她的手开始移动，不是随意涂抹，而是遵循着某种潜意识的驱使。
深蓝的底色被快速铺开，随即是灰紫、暗绿、炭黑……颜色交织、叠加、覆盖，笔触时而急促凌厉，时而缓慢黏稠。
她没有构思，全凭本能。
渐渐地，画布上出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像是建筑冰冷的线条，又像是扭曲的人影，中间被一团混乱而深沉的色块占据，仿佛某种挣扎的核心。
而在这一切的上方，她用刮刀挑起了一抹极其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柠檬黄，那抹黄色像一道裂缝，又像一束强行穿透阴霾的光。
她画得很快，很投入，甚至忘记了周围还有摄像机和旁观者。
直到导演喊了声“好，可以了”，她才猛地回过神，停下了笔。
画布上是一片未经打磨的、充满原始情绪的色彩构成，与她以往任何一幅完成的作品都不同，更粗糙，更直接，也更……赤裸。
她有些怔忡地看着自己的“即兴创作”，随即意识到刚才的失态，脸上微微发热。
“非常精彩！”
导演却很兴奋，“这种真实的创作状态太有感染力了！这段一定要保留！”
林知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画架旁，正静静地看着那幅即兴作品。
他的侧脸线条冷硬，眼神专注得仿佛在研究一份重要的商业文件。
“这是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苏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那片混乱色块的边缘，她无意识地用刮刀侧面刮出了一些细微的、几乎看不出来的痕迹，组合起来，依稀像是一个字母——一个花体的、变形的“L”。
她的心跳骤然停止。
那是在异国最艰难的日子里，她无数次在草稿边缘、在废旧画布背面，无意识写下的缩写。
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习惯。
她怎么会……在刚才那种情境下，又画了出来？
“只是……肌理效果。”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解释道，伸手想要用颜料去覆盖。
林知珩却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的指尖没有碰到她的手，只是虚挡在画布前。
“留着吧。”
他说，目光从那个模糊的“L”移到她脸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冰冷的湖面下终于裂开了缝隙，涌出灼热的暗流，“真实的，就留着。”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话语里的双重意味，让苏瑶的心脏狂跳起来。
拍摄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苏瑶匆匆收拾东西，几乎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林知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她离开时，对导演吩咐了一句：“刚才那幅即兴的画，单独保存好。”
回公寓的路上，苏瑶的心绪一片混乱。
那个无意识画出的“L”，林知珩那句“真实的，就留着”，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旋。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出了什么。
他会怎么想？会觉得她可笑？还是……
她不敢深想。
傍晚，她收到了林知珩助理发来的视频粗剪版本，请她确认内容。
她点开，看到自己在镜头前讲述，看到自己即兴创作的过程被完整保留，包括最后那个镜头——她怔怔看着画布，而林知珩的身影在画面边缘，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和那幅画。
视频的结尾，打出了一行艺术字：“光影深处，记忆重生——苏瑶作品展”。
很贴切，却又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手机震动，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画得不错。比以前更有力量。”
没有署名。
但苏瑶知道是谁。
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复。
窗外，夜幕降临。
她走到储物间，拿出了那个从国外带回来的画筒，抽出了那幅《光迹》。
画布因为长期卷曲有些变形，上面那个走向光明的模糊背影，在五年后的此刻看来，充满了宿命般的预感和讽刺。
她将画摊开在桌上，与手机上视频里那幅即兴创作的画面并置。
一幅是开始，一幅是……现在？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些以为被深埋的东西，正在现实的土壤下悄然复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而掌控着这一切节奏的，似乎不再是五年前那个无助的她，也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他。
而是一种更强大、更莫测的命运之力，推着他们，向着某个未知的结局，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