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强坐在王振国家柔软的布艺沙发上，感觉整个人都陷了进去。此时，被陷进去的何止是他的身体，整个思想都被陷了进去。
他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几幅简约的水墨画，他再次对着王振国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籍中不乏艺术类画册重重的审视着。
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军营里，不苟言笑的王振国形成了鲜明对比。
要红茶还是绿茶？王振国站在茶柜前问道，手指轻轻掠过各种茶罐。
随、随便...
李大强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睛瞪得溜圆。王秀在一旁轻轻捏了捏丈夫的手臂，示意他收敛些表情。
王振国似乎没有注意到李大强的震惊，专注地开始泡茶。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热水冲入茶壶，茶叶在水中舒展，第一泡茶汤被倒掉，第二泡才缓缓注入杯中。整个过程如同一场仪式，李大强看得目瞪口呆。
给。
王振国没有理会李大强的表情，而是直接将茶杯递给李大强。茶汤清澈透亮，散发着淡淡清香。
李大强接过茶杯，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王振国的手背。那触感让他一怔——王振国的手并不像大多数军人那样粗糙，反而修长细腻，指腹处有些薄茧，像是长期握笔或拿画笔留下的痕迹。
此时，李大强立即在脑海里中寻觅着，以前好像没有真正近距离注意过王振国。
谢谢。
李大强低头啜了一口茶，味道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先是微苦，随后回甘，最后舌尖竟泛起一丝甜意。这茶...真好喝。
王振国嘴角微微上扬：云南的古树普洱，存放了十年。
李大强和王秀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认识王振国十几年，一起经历过新兵训练的艰辛，共同执行过危险任务，却从未想过这位战友私下竟有如此品味。
振国，李大强放下茶杯，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茶的？
王振国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轻抿一口：不算研究，只是爱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解释，我父亲生前喜欢喝茶，从小耳濡目染。
李大强眨了眨眼。这是王振国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在部队里，王振国极少谈及私事，关于他的背景，大家只知道他来自南方某城市，参军前上过大学，其他一概不知。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李大强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再触到王振国的逆鳞。
然而此时的王振国，并没有刻意回避什么。而是侃侃而谈。
以前做过大学教授，教美术史。王振国的回答简短，但信息量巨大。
李大强差点被茶水呛到：所以你父亲是教授？你还差点考美院？他声音提高了八度，老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怎么从来没提过？
王振国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在部队里，这些重要吗？
这句话让李大强一时语塞。确实，在军营中，一个人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表现和能力。王振国一直是他们中最优秀的军官之一，战术素养高，指挥能力强，深受上级器重和下属尊敬。
但我们是朋友啊，李大强不甘心地嘟囔，朋友之间不就应该互相了解吗？
王振国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李大强想起新兵时被班长盯着的感觉，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大强，王振国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你了解我的为人，知道我在战场上的表现，明白我的原则和底线，这些不比知道我父亲是教授更重要吗？
李大强张口想反驳，却发现无言以对。王秀在一旁轻轻点头，显然赞同王振国的观点。
就在这时，婴儿车里的戎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小手在空中挥舞。王振国起身走向冰箱，再次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乳白色的乳酸菌。
他将瓶子递给王秀，这是助消化的乳酸菌。很健康！
王秀接过瓶子，惊讶地问：这都会？
王振国耸耸肩：网上有教程，很简单。市售的添加剂太多，自己做更健康。
李大强看着这一幕，感觉世界观再次被刷新。眼前这个会泡茶、会做饭、关心婴儿食品安全的男人，真的是那个在演习中让对手闻风丧胆的铁面指挥官吗？
可以先给他吃一些苹果泥！
随后，王振国转身去了厨房拿了一个小巧的硅胶软勺子递给王秀。
用这个！
王秀看着这个专业的婴儿用品，本能是看了看王振国的表情。但立即就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李大强一脸的十万个为什么，不过他识相的把问题憋了回去。
王秀尝了一点苹果泥，眼睛一亮：真甜！戎峰肯定喜欢。她小心地喂给儿子，小家伙立刻开心地咂巴着嘴。
振国，李大强忽然想到什么，你刚才说在新疆戈壁看到星空...那是你第一次驻守边疆吗？
王振国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嗯，刚入伍第二年。
那时候你多大？
十九岁。
李大强在心里快速计算着。王振国现在四十二岁，也就是说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他参军前上过大学，那么应该是大学中途入伍的。这在当时并不常见。
你为什么选择参军？王秀轻声问道，问出了李大强心中的疑问。
王振国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客厅墙上那幅《星空》复制品：因为一些...变故。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追问的决断。
李大强敏锐地注意到，王振国的手指微微弯曲了几下。似乎有什么隐疾。
振国，那你以前结过婚吗？
李大强决定直截了当的问出他心里的疑问。
听到李大强的问题，客厅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茶水冷却的声音。王秀惊讶地看着丈夫，又看看王振国，显然没想到李大强会如此直接。
王振国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李大强注意到他的呼吸微微停滞了一秒。
没有。
最终王振国回答，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但你有过一段感情。李大强不死心地追问，一段认真的感情。
王振国放下茶杯，陶瓷与玻璃茶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直视李大强的眼睛：大强，你今天来是为了审问我吗？
李大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好奇。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对你了解这么少，感觉像重新认识一个人。
王振国的表情缓和了些：人都是复杂的，大强。
就像那幅《星空》，王秀突然说，远看是一回事，近看又是另一回事。
王振国看向王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正是如此。
李大强挠挠头，感觉自己在理解某种深奥的哲理上总是慢半拍。他决定换个话题：那个...能再给我倒杯茶吗？真好喝。
王振国点点头，重新开始泡茶的程序。水汽氤氲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与军装时的刚硬判若两人。
振国，李大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单身这么多年...是因为那段感情吗？
王振国倒茶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平稳地注水：不是。
那是为什么？李大强追问，你条件这么好，找个伴不是难事。
王振国放下茶壶，直视李大强的眼睛：大强，我单身和以前那段情感没有关系。那段关系并没有多么刻骨铭心。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单身只是因为，我不想浪费生命。
浪费生命？李大强困惑地重复。
王振国的眼神变得深邃：因为从第一段情感中，我意识到情感真正的意义，是唯爱灵魂的意义。不是找个合眼缘的异性，共同刺激荷尔蒙。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击中李大强的胸口。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王秀的眼睛微微睁大，显然也被这番话震撼了。
大多数人寻找伴侣，王振国继续道，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是为了填补孤独，满足社会期待，或者单纯生理需求。但我认为，真正的伴侣应该是灵魂的共鸣，是思想的契合，是能够在最黑暗的时刻互相照亮的存在。
李大强感到喉咙发紧。他和王秀的婚姻虽然幸福，但确实是始于适婚年龄的社会压力，和相互眼缘和好感。他从未用如此深刻的视角思考过婚姻的本质。
所以...你宁愿单身也不愿将就？王秀轻声问。
王振国微微一笑：与其在喧嚣中孤独，不如在孤独中完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李大强理解王振国的大门。他想起在部队里，王振国总是那个最安静的人，在别人喝酒打牌时独自看书，在野外训练时对着星空发呆。大家以为他只是性格内向，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自足的完整。
老天，李大强喃喃道，我们一堆土豆里，出了你这么一颗珍珠。
王振国听了，难得地笑出声来，那笑容让他整个人瞬间年轻了十岁：胡说八道。
王秀也笑了：不，大强说得对。振国，你确实...与众不同。
李大强摇摇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服了，彻底服了。不仅膝盖服了，连脑瓜子都服了。
王振国看着老友，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喝茶吧，再泡就要凉了。
李大强看着王振国被阳光勾勒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个男人的神秘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灵魂深处自然而然的流露；他的孤独不是缺憾，而是一种选择；他的多重面貌不是伪装，而是人性复杂本真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