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这句发自灵魂深处的拷问，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林默刚刚吹起来的热血气球。
工作室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啊，会有人玩吗？
这个问题，像一个幽灵，盘旋在幻境工坊每一个人的头顶。
他们自己，作为制作者，在测试中都已经被虐得死去活来，不止一次地想砸掉键盘。
那些被短视频和“一刀999”喂养得毫无耐心的玩家们，真的能扛得住《黑魂》第一关的劝退力度吗？
就在团队士气跌入谷底，连林默都感到一丝沉重时，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问，这里是幻境工坊吗？”
一个略带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胖子离门最近，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就像是隔壁大学里最常见的那种，有点书呆子气的普通学生。
“我……我是来应聘临时测试员的。”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有些紧张地说，“我在学校论坛上看到的招聘信息。”
猴子和陈阳对视了一眼。
哦，想起来了。
随着项目越来越庞大，一些重复性的、机械的测试工作，比如反复跑图、测试物品掉落概率、检查模型穿模等，占用了他们太多的精力。
为了解放核心生产力，陈阳前几天确实在几个大学的兼职论坛上，发了个招聘贴，想招几个临时工，按小时计费，帮忙干点杂活。
没想到还真有人来了。
“哦哦，对，是我们招人。”胖子反应过来，热情地把人让了进来，“快请进，快请进！”
在如今这个连呼吸都觉得累的时期，任何一个能来分担工作的劳动力，都像是天降甘霖。
“我叫刘伟，叫我小刘就行。”年轻人腼腆地笑了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工作室。
乱。
这是他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东倒西歪的行军床，堆积如山的泡面桶和功能饮料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由汗味、咖啡因和代码混合而成的奇异味道。
墙上贴满了各种风格诡异、充满压迫感的概念图。
这里不像个公司，更像个……某种秘密宗教的集会地点。
“别客气，小刘，随便坐。”猴子挤出一个商业化的笑容，给他倒了杯水，“我们这儿条件简陋，你多担待。”
“没关系没关系。”刘伟连连摆手，“我就是喜欢游戏，想来学习学习。”
林默从显示器后面抬起头，平静地打量了他一眼。
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个年轻人。
眼神里带着对游戏行业的好奇和向往。
“陈阳，你给他安排一下工作。”林默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又投入到了代码的世界里。
陈阳点点头，把刘伟带到了一台空着的电脑前。
“你的工作很简单。”陈阳指着屏幕，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运行这个版本的游戏，然后，从初始场景出发，什么都不要管，就一直往前跑。”
“如果遇到怪物，不用打，让他杀了你。”
“你需要记录的，就是你每次死亡的时间、地点、原因，以及……复活后，跑了多久，再次死亡。”
“就这么简单？”刘伟有些意外。
这工作也太轻松了吧？就是不停地送死？
“对，就这么简单。”陈阳推了推眼镜，“我们需要大量的死亡数据，来校准我们初期的难度曲线。”
“好的，没问题！”刘伟立刻答应下来，显得干劲十足。
他戴上耳机，握住鼠标，点开了那个名为“black_domain_Alpha_2.1.exe”的程序。
一段压抑而悲凉的cG过后，他的角色，一个形容枯槁的“灰烬”，从一处墓地中苏醒。
“哇，这美术风格，绝了！”刘伟在心里赞叹了一句。
他控制着角色，按照陈阳的指示，开始往前跑。
穿过一片墓碑，他看到了第一个敌人。
一个同样形容枯槁，手里拿着一把断剑的活尸。
那活尸看到他，嘶吼着冲了过来。
刘伟记得陈阳的嘱咐，不反抗，站着让他砍。
“噗嗤”一声。
角色应声倒地。
屏幕变灰，【YoU dIEd】。
“第一次死亡，地点：初始墓地，原因：被持断剑的活尸砍死。存活时间：15秒。”刘伟认真地在文档里记录着。
复活后，他再次往前跑。
这次他学聪明了，绕开了那个活尸。
结果，没跑出十米，从地里突然钻出来另一个活尸，一刀就把他带走了。
“第二次死亡，地点：初始墓地斜坡，原因：被从地里钻出的活尸偷袭。存活时间：8秒。”
【YoU dIEd】。
【YoU dIEd】。
【YoU dIEd】。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刘伟的屏幕，就和得了灰指甲一样，反反复复地变灰。
他尝试了各种路线，各种跑法。
但这个初始区域，就像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屠宰场。
无论你怎么走，总有惊喜在等着你。
草丛里会跳出一条狗。
拐角处会埋伏一个弓箭手。
甚至你从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尸体旁边路过，他都会突然跳起来给你一刀。
一个小时过去了。
刘伟的记录文档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下了一百多次死亡记录。
而他，连这个初始墓地区域的门，都还没摸到。
胖子和猴子偶尔过来看一眼，看到刘伟那张从兴奋到茫然，从茫然到呆滞，从呆滞到生无可恋的脸，心里居然产生了一丝病态的快感。
“看吧！不是我们菜！”
“原来所有人来了都一样！”
这种“大家都一样惨”的感觉，奇妙地治愈了他们受伤的心灵。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
刘伟在每一次记录死亡数据时，手指都会在键盘上，多敲击几下。
一个伪装成记事本程序的后台软件，正在将他屏幕上的死亡集锦，以及他记录的“劝退数据”，通过加密的通道，实时地发送出去。
……
Jc市，天穹大厦，顶层cEo办公室。
马天宇靠在价值六位数的真皮老板椅上，品着一杯手磨蓝山咖啡。
他的面前，李哲正恭敬地站着，汇报着工作。
“老板，按照您的吩
咐，我们的人，已经成功混进了幻境工坊。”
“哦？”马天宇挑了挑眉，“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非常有趣。”李哲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这是我们的人，刚刚传回来的，关于《黑魂》这款游戏的初期版本测试报告。”
他将一个平板电脑，递给了马天宇。
平板上，正是刘伟整理的那份，堪称惨绝人寰的“死亡报告”。
“……根据我们‘鼹鼠’的初步测试，该游戏在初始的十分钟内，对新进玩家的劝退率，预估为……百分之百。”
“没有任何新手引导，没有任何容错空间，敌人的配置充满了恶意，死亡惩罚极其严厉。”
“我们的‘鼹鼠’，一个有着五年游戏经验的资深玩家，在测试的第一个小时里，死亡了127次，连第一个存档点都未能抵达。”
马天宇看着这份报告，听着李哲的解读，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到最后，他甚至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艺术？坚持？狗屁！”
“我早就说过，林默那种人，就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游戏，他只懂怎么折磨玩家！”
马天宇将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眼神中充满了快意和不屑。
“这种反人类的设计，这种纯粹为了自虐而存在的游戏，它怎么可能成功？”
“它连让玩家付费的欲望都勾不起来，因为绝大部分人，根本活不到能看到付费点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李哲，传我的命令。”
他的声音，冰冷而决绝。
“通知我们所有的渠道合作方，包括应用商店、直播平台、游戏媒体……从今天起，全面封杀，任何与‘幻境工坊’和‘黑魂’有关的宣传信息。”
“一个推荐位都不给，一个广告都不能上，甚至，要降低他们的搜索权重。”
“我不仅要让他的游戏无人问津。”
“我要让它，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悄无声息地上市，然后，在所有人的遗忘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李哲心头一凛，恭敬地低下头：“是，老板。”
他知道，马天宇这次，是真的要将那个叫林默的年轻人，彻底碾碎。
……
幻境工坊。
所有人都已经下班，或者说，瘫倒在了行军床上。
只有林默，还坐在自己的电脑前。
他的屏幕上，没有代码，没有美术图。
而是一个监控软件的后台界面。
界面上，一条红色的数据流，清晰地显示着，一个Ip地址，正在周期性地，向另一个位于天穹大厦的服务器，上传着数据包。
而这个Ip地址，正来自于那台分配给临时工刘伟的电脑。
林默的目光，从监控界面，移到了不远处，那个正在假装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刘伟身上。
这个年轻人，演技很好，伪装得也很好。
可惜，他漏算了一点。
在这个由林默亲手搭建的网络环境里，任何数据的异常流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林默不是一个程序员。
他是一个，黑客级别的，网络架构师。
他看着那个“鼹鼠”的背影，眼神幽深，没有任何愤怒，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就像猫，看着掉进自己陷阱里的老鼠。
他拿起手机，给陈阳发了条信息。
“明天开始，给刘伟开放更高的测试权限，让他能接触到我们的版本更新日志和一些……核心设计文档。”
陈阳很快回了信息，只有一个字。
“好。”
随即，他又问了一句。
“要不要我物理清除掉他的数据端口？”
林默笑了笑，回道：“不用。”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已经看到了马天宇那张得意而狰狞的笑脸。
他轻声对身旁的陈阳说道。
“陈阳，准备一份假的版本更新日志，就说……我们要给玩家送上一份‘新手大礼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