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把最后一块冻猪肉塞进灶膛旁的地窖时,耳廓冻得发麻。他呵出一团白气,搓了搓手转身,正撞见周秀莲抱着一摞玉米芯站在门口,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粒。
“咋不进屋?”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她进来。地窖口的棉布帘子被风掀起一角,卷进股寒气,把灶台上油灯的火苗吹得歪歪扭扭。
周秀莲跺了跺脚上的雪,把玉米芯靠在灶台边:“刚去大队部送完工分本,李书记说明天要去公社拉煤,让你也去。”她说话时眼尾扫过灶台上的铁锅,锅里正咕嘟着什么,散发出混杂着白菜和猪油的香气。
林舟“嗯”了一声,掀开锅盖。里面是满满一锅乱炖:白菜帮子、土豆块、还有几片切得匀匀的腊肉——这是他昨天趁夜从戒指里拿出来的,用盐水泡了一整天才敢拿出来煮。陈铁牛早上来帮忙劈柴时,眼睛都看直了。
“铁牛呢?”周秀莲解下围巾,露出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她今天穿了件新做的蓝布棉袄,是林舟用两尺布票托赵大娘做的,针脚密得像模子刻出来的。
“在院里劈柴,说要多攒点,省得晚上冻醒。”林舟用勺子舀了点汤,吹凉了递到她嘴边,“尝尝咸淡。”
周秀莲抿了一小口,烫得直吐舌头,眼里却亮起来:“放了酱油?”
“嗯,前阵子用空瓶换的。”林舟不动声色地把勺子收回来。那瓶酱油是他从戒指里拿的老抽,颜色比供销社卖的深得多,每次只用一点点,混在菜里看不出来。
这时院外传来陈铁牛的大嗓门:“舟哥!柴火够烧三天的了!赵大娘让问你,晚上要不要过去吃贴饼子?”话音未落,人已经撞开帘子进来,带进一股风雪,油灯“啪”地一声灭了。
“你小子就不能轻点?”林舟摸出火柴重新点灯,火光窜起的瞬间,正好照见陈铁牛盯着铁锅的眼神,活像只见了肉的狼。
“娘嘞!这是啥?”陈铁牛搓着手凑过来,鼻子快贴到锅沿上,“肉?!”
“小声点!”林舟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赵大娘那还有谁?”
“就她老人家,说秀莲妹子她娘病了,让给送点热乎的。”陈铁牛挠挠头,视线还黏在锅里的腊肉上,“舟哥,这肉……”
“分你两块。”林舟拿起灶台上的粗瓷碗,夹了几块土豆和白菜,又小心翼翼地挑了片最小的腊肉放进去,“给赵大娘送去,就说是食堂今天改善伙食分的。”
陈铁牛接过碗,乐颠颠地跑了。周秀莲看着他的背影笑:“铁牛哥真是……”
“心眼实。”林舟接话,往锅里加了把玉米面,搅成糊糊,“明天去拉煤,你跟我一起?”
周秀莲愣了一下:“我?记工分的不用去拉煤吧?”
“李书记让的,说你识字,去了能帮忙记账。”林舟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其实是他特意找李书记说的,冬天路滑,让周秀莲跟着去县城,正好能趁机从戒指里拿点女性用品——上次发现她偷偷用破布当卫生带时,他心里就挺不是滋味。
周秀莲果然没怀疑,低头搅着锅里的糊糊:“那我得早点起。”她的手指在锅沿划了圈,忽然抬头,“林舟,你是不是……”
话音被院外的吵嚷声打断。林舟掀开帘子一看,只见二柱子带着两个民兵堵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根木棍,看那样子是来找茬的。
“林舟!有人举报你私藏粮食!”二柱子梗着脖子喊,三角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精光,“跟我们去大队部一趟!”
林舟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啥时候的事?我刚从食堂打了糊糊回来,不信你问秀莲。”
周秀莲立刻点头:“对,我们一起去的,今天食堂做的玉米糊糊。”
二柱子显然不信,推开林舟就往屋里闯,眼睛在灶台、墙角扫来扫去,最后落在地窖口的棉布帘子上:“这底下藏啥了?”
“柴火。”林舟拦在他面前,“天冷,存点干柴怎么了?”
“我看是粮食吧!”二柱子伸手就去掀帘子,被林舟一把按住。两人推搡间,锅里的糊糊溢出来,溅在二柱子的裤腿上,烫得他嗷嗷叫。
“好啊!你敢烫我?”二柱子急了,抡起木棍就往林舟身上砸。林舟早有防备,侧身躲过,顺势一推,二柱子踉跄着撞翻了墙角的柴堆,干柴滚得满地都是。
“来人啊!林舟打人了!”二柱子躺在地上撒泼,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
周秀莲吓得脸都白了,拉着林舟的袖子小声说:“要不……去大队部说清楚吧?”
林舟没理她,弯腰捡起根粗柴,眼神冷得像外面的雪:“二柱子,你再胡咧咧,我就把你偷拿集体化肥的事捅到李书记那去。”
二柱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脸涨成了猪肝色。那事是他最大的把柄,上次偷了两斤化肥去给自家菜地施肥,被林舟撞见过。
“你……你胡说!”二柱子色厉内荏地喊。
“要不要现在去你家菜地里看看?”林舟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的柴棍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冬天菜长得那么旺,不是用了化肥是啥?”
两个民兵面面相觑,显然也听说过二柱子手脚不干净。二柱子一看势头不对,爬起来就想跑,被林舟喝住:“把地上的柴捡起来再走。”
二柱子不敢不听,憋屈地捡着柴,嘴里嘟囔着脏话。林舟没理他,转身对两个民兵说:“辛苦两位跑一趟,改天有空来喝杯热水。”
民兵讪讪地笑了笑,拉着还在骂骂咧咧的二柱子走了。周秀莲这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下,被林舟眼疾手快扶住。
“吓死我了。”她抬头时,鼻尖差点碰到林舟的下巴,赶紧退开一步,耳根红得像灶膛里的火。
林舟松开手,若无其事地去收拾满地的柴:“以后他再来找茬,别理他。”
“可他要是真去告诉李书记……”
“他不敢。”林舟笃定地说。二柱子那人,色厉内荏,真让他拿证据,他啥也掏不出来。
这时陈铁牛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空碗:“赵大娘让我谢谢你们,说那菜汤比食堂的香。哎,这咋了?”他看着满地狼藉,一脸茫然。
“没事,刚来了只野狗捣乱。”林舟把最后一根柴捡起来,“铁牛,明天拉煤的车几点走?”
“天不亮就走,李书记说要赶在结冰前回来。”陈铁牛蹲下来帮着擦灶台,忽然压低声音,“舟哥,二柱子是不是又来作妖?我刚才好像听见他喊了。”
“别管他。”林舟把锅里的糊糊盛出来,装了满满两大碗,“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秀莲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林舟。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动,把他低头吹糊糊的样子照得很柔和。她忽然想起早上看见的场景——林舟蹲在菜地里,把戒指摘下来放在一旁,手里拿着个小铲子,小心翼翼地给白菜培土。
那戒指看着平平无奇,黑黝黝的像块普通的铁环,可她总觉得,那里面藏着很多秘密。就像眼前这个男人,平时话不多,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人安心。
“林舟,”她忽然开口,“明天……能给我娘带点药吗?她咳嗽好几天了。”
林舟抬眼看她:“啥症状?”
“晚上咳得厉害,有痰。”
“有,我那还有点止咳的。”林舟点头,心里却松了口气。正好可以从戒指里拿那瓶枇杷膏,用牛皮纸包好,说是托人从县城带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寒风挡在厚厚的窗纸外。锅里的糊糊冒着热气,混着淡淡的肉香,在小小的土坯屋里弥漫。陈铁牛吃得呼噜作响,周秀莲小口慢饮,林舟则在盘算着明天去县城要带的东西——除了给周秀莲的东西,还得拿点盐和糖,赵大娘说她孙子总喊着嘴里没味。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1958年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只要守住这个小小的家,守住身边的人,就算每天只能喝上一碗带肉香的糊糊,也算一种踏实的幸福。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一出热闹的皮影戏。林舟舀起一勺糊糊,吹了吹,慢慢送进嘴里。温热的暖流滑过喉咙,带着点腊肉的咸香,还有一种叫做“安稳”的味道。
他想,这样的“躺赢”,其实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