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烛火,烧了整整一夜。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一道催命符,被快马传递的颠簸浸透了雨水和汗渍,重重地拍在朱标的御案上。
广州府,乱了。
新设的市舶司衙门,本该是他开海国策的第一块基石。
此刻,却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开海引天谴!海龙王发怒了!”
“祖宗之法不能废!太子爷要断我们的活路啊!”
人群前方,几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抱着几块朽烂的船板,捶胸顿足,哭嚎声撕心裂肺。
他们自称渔民,说市舶司动工以来,近海的鱼群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昨夜不过一阵寻常江风,竟将他们的渔船拍得粉碎。
这是天罚!是海神对大明开海的警告!
被恐惧和愤怒煽动起来的民众,将石头、果核、一切能扔的东西,疯狂砸向那块崭新的“广州市舶司”牌匾。
朱标亲手提拔的市舶司主官林谦,一个三十出头的寒门干才,此刻正带着十几名衙役,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摇摇欲坠的大门。
他送来的急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写的。
“臣不敢强压,恐激起民变!恳请殿下示下!”
密报,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朱标的案头。
蒋瓛的身影如鬼魅般侍立一旁,殿内的空气,冷得能刮下霜来。
“民变?”
朱标的指节,在巨大的海图上“广州府”三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咚。
咚。
像是丧钟。
他的唇角,勾起一道没有任何温度的弧线。
“他们也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几个哭得最凶的“渔民”,是广州府第一大族苏家养了三代的家丁。
而他们手中所谓的“被风打坏的船板”,木料上的水痕都还是去年的陈迹。
好一招瞒天过海,好一招借天意杀人。
利用百姓对鬼神的敬畏,对未知的恐惧,将他利国利民的国策,扭曲成与民争利的恶政。
“殿下,是否要臣即刻带人南下,将煽动者就地正法?”蒋瓛压低了声音,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急。”
朱标抬手。
“杀人,要杀得广州府的天,都为之一清。”
“更要杀得,人心服口服。”
他看向殿外,声音穿透了烛火摇曳的昏暗。
“传马三保。”
片刻后,身材高大如铁塔,面容刚毅的马三保,带着一身风尘快步入殿。
“臣马三保,参见殿下。”
“马三保。”
朱标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
“本宫命你,即刻点齐三艘漕运大船,不必装丝绸,不必装瓷器,给本宫把船舱用粮食塞满!即刻南下广州!”
“抵达之后,不必拜见任何官员,直接在港口最显眼处,给本宫支起三十口大锅,熬粥!”
朱标的声音,陡然拔高!
“告诉所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本宫,给他们一条活路!”
“凡愿入水师学堂者,一经录取,即为大明水师预备役!月发俸银一两!家中三代,免徭役,免税三年!”
马三保瞳孔骤然一缩,瞬间明白了太子的雷霆手段。
一两银子!
免税三年!
这不是在招兵,这是在用黄金,生生砸开苏家编织的谎言!
“臣明白了!”马三保重重抱拳,声音如洪钟,“苏家不让他们活,殿下给他们活路!这道选择题,广州百姓会做!”
“去吧。”朱标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蒋瓛身上,眼神幽深。
“你,等马三保的船队抵达广州之后再动身。”
“带上三百锦衣卫精锐,不必遮掩,给本宫大张旗鼓地去。”
“记住,本宫不要你杀人。”
“要你抓人。”
蒋瓛心领神会,躬身领命:“臣遵旨!”
……
七日后,广州港。
苏家家主苏明远,正悠闲地用新到的武夷山大红袍招待着几位本地士绅。
听着管家添油加醋地汇报市舶司衙门被围堵的盛况,他脸上满是运筹帷幄的得意。
“太子爷还是太嫩了,以为在京城杀几个软骨头,就能号令我南粤之地?”
“他懂什么叫民心?在广州,我苏家说的话,才是民心!”
话音未落,一名家丁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在发抖。
“家主!不好了!港口……港口来了三艘山一样大的皇家漕船!”
苏明远眉头一皱:“官船?来镇压的?”
“不是啊!他们不进港,就在码头卸粮食,搭起了棚子,说是……说是太子爷体恤百姓,给大家发粮!还……还招人去当水师,月钱一两,全家免税!”
“什么?!”
苏明远手中的青瓷茶杯,脱手而出,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月钱一两?全家免税?
这个太子是疯子吗!
他这是在用金山银山,买广州的民心!是要掘他苏家的根!
苏明远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更致命的消息接踵而至。
原本围堵市舶司的“渔民”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作鸟兽散,全都红着眼冲向了粥棚。
三保太监站在高高的粮袋上,声音洪亮如钟。
他一手拿着花名册,一手指向几个正在领粥的“渔民”。
“你,你,还有你!苏家家丁王二麻子,李狗剩!锦衣卫的名单上,可有你们的名字!”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太子爷的恩典,只有我大明的百姓配享!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不配!”
话音刚落,排着长龙的百姓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这些人是苏家派来的托?”
“他娘的!原来是苏家在搞鬼,害我们差点冲撞了太子爷的恩典!”
“苏家不让我们活,太子爷给我们活路!兄弟们,跟苏家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民意,如最狂暴的潮水,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彻底反转。
被欺骗的愤怒,化作了对苏家的滔天恨意,叫骂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广州城。
苏明远在深宅大院里听着外面的声浪,手脚冰凉。
他知道,他玩脱了。
他想用民意这把刀去捅太子,结果太子反手就用更磅礴的民意,将他连人带刀,彻底淹没。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咚!咚!咚!
整齐划一,仿佛踏在人心脏上的脚步声,从长街尽头传来。
三百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在指挥使蒋瓛的带领下,如一道黑色的铁流,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苏家大宅门前。
他们没有破门。
蒋瓛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盖着太子朱标朱红大印的令文,用绣春刀的刀尖,“哚”的一声,死死钉在了苏府的朱漆大门上。
“奉太子令:传广州士绅苏明远,于港口戏台,公开会审!”
戏台审判!
苏明远腿一软,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直接坐倒在地。
他知道,太子这是要将他扒光了衣服,钉在广州的耻辱柱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他千刀万剐!
港口戏台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苏明远被五花大绑地押在中央,他强作镇定,昂着头颅,色厉内荏地嘶吼。
“我乃朝廷册封的秀才,有功名在身!你们不能动我!这是大明律法!”
蒋瓛立于一旁,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没听见他的叫嚣。
他只是挥了挥手。
几名锦衣卫抬上数个沉重的樟木箱子,在全场百姓面前,轰然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
只有一本本散发着霉味的账册。
蒋瓛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港口。
“洪武十年,苏明远勾结倭寇,私运胡椒、象牙至日本长崎,获利二十三万两白银!”
“此笔钱,足够全广州百姓,饱食半年!”
“洪武十一年,为抢占珠江口航道,苏家商队撞沉沿海渔船一十七艘,三十一名渔民葬身鱼腹,尸骨无存!卷宗在此,人证在此!”
一份份血淋淋的罪证,被公之于众。
台下的百姓,眼睛瞬间红了。
特别是那些失去丈夫、儿子的渔民家属,当场哭嚎着要冲上台去,将苏明远生吞活剥。
“杀了他!杀了他!”
“还我丈夫命来!”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淹没了整个港口。
苏明远面如死灰,所有的嘴硬和伪装,在铁证面前,被撕得粉碎。
直到此刻,蒋瓛才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绸,展开。
那是太子朱标的亲笔。
“广州父老。”蒋瓛宣读着太子的话,声音威严而肃穆。
“本宫问你们,这样鱼肉乡里,勾结外寇,断我大明百姓活路的国贼,该不该杀?”
“该杀——!!!”
数万人的怒吼,震耳欲聋。
“好。”
太子令文上的最后一个字,被蒋瓛念出,带着金石之气。
他收起令文,看向苏明远,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蒋瓛,行刑!”
“本宫在此立誓,苏家所有田产、财物,尽数充公!一半,分予受害渔民家属!另一半,用于港口建设,为我大明,再造十艘镇远巨舰!”
“从今往后,谁敢断我大明百姓的活路,苏明远,便是他的下场!”
在万众瞩目之下,蒋瓛手起刀落。
雪亮的刀光一闪。
苏明远的人头,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冲天而起,被高高悬挂在港口最高的旗杆之上,俯瞰着这片他曾以为由自己主宰的海。
广州的天,晴了。
消息以燎原之势传开,泉州、宁波、登州……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海商巨贾、地方豪族,一夜之间,闻风丧胆。
他们争先恐后地献出家产,全力配合市舶司的工作,其恭顺之态,令人咋舌。
三日后,广州港。
第一批悬挂着大明龙旗,满载丝绸、瓷器、茶叶的商船,在三艘新式巡洋舰的护卫下,鸣炮启航,驶向波澜壮阔的南洋。
大明的海权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而此时的朱标,却收到了另一份来自东海的加密军报。
“镇远号”试航舰队,在琉球海域附近,遭遇了一支悬挂着血红色十字旗的陌生船队。
对方船只不大,但船型怪异,船上的人皆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
在短暂的对峙后,对方竟率先开炮。
炮弹落在“镇远号”百步之外,激起的水花,像个笑话。
“镇远号”舰长徐辉祖,遵照朱标“凡有挑衅,加倍奉还”的密令,下令一轮齐射。
仅仅一轮炮击。
对方三艘船,一沉两伤,狼狈逃窜。
军报的最后,附上了一幅锦衣卫根据俘虏口供,以及对方缴获的羊皮卷航海图,绘制出的简陋万国舆图。
朱标的目光,落在舆图上一个陌生的名字上。
“葡……萄……牙……”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那片代表着欧洲的,遥远而模糊的大陆。
一股前所未有的野心,在他胸中激荡。
“传令水师学堂。”
“从今日起,增设西洋航海术、火炮设计、万国舆图三门课。”
“蒋瓛,给本宫去查,这些红毛番鬼,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们的老巢,又在何方!”
倭寇,只是开胃小菜。
朱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这天下,比本宫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他轻声自语,眼中是吞噬天地的光芒。
“而它,都将是大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