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的光芒,比北地的烈日还要刺眼。
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心头发慌。
而朱标那句“军饷翻倍,孤亲自监督”,更是如同一道道天雷,劈在所有北平将领的天灵盖上。
朱棣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精心策划的苦情大戏,到头来,只是为太子殿下做了一场完美的嫁衣。
他不仅没能哭穷成功,反而被当众揭穿了贪腐的真面目,成了将士们眼中的硕鼠。
而朱标,这位他的好大哥,却摇身一变,成了救苦救难、挥金如土的活菩萨!
人心,没了。
脸面,也没了。
这一夜,燕王府的灯,亮了通宵。
而神机营的营地,却是一片安宁。
朱标悠闲地品着热茶,仿佛昨天那场惊天风波,不过是拂去了衣角的一点尘埃。
次日清晨。
当朱棣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再次出现在营地外时,他脸上的桀骜与算计,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殿下……”他声音干涩地开口,“臣弟有罪,罪该万死。臣弟这就去变卖王府家产,一定将亏空的军饷,尽数补齐!”
他摆出了一副彻底认罪伏法的姿态。
朱标走出主帐,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四弟言重了。”
“将士们的饷银,孤已经带来了,就不劳四弟破费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扫向远处那座破败的密云卫大营,“将士们光吃饱饭,可打不了胜仗。孤昨日看边军操练,似乎有些懈怠。”
“今日,孤想再看看,也好向父皇回禀我北平边军的真实战力。”
朱棣的心脏,又一次被攥紧了!
他还想怎么样?
他已经把自己踩进了泥里,难道还要再碾上几脚吗?
可他能拒绝吗?
他不能。
“殿下……说的是。臣弟,这就安排!”朱棣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北平,校场。
寒风呼啸,旌旗乱卷。
数千名北平边军将士被紧急集合于此,他们的脸上,交织着对太子殿下的感激,和对即将到来的“演武”的茫然。
朱棣硬着头皮,下达了演武开始的命令。
“射箭!”
一声令下,一排弓箭手稀稀拉拉地拉开了手中的弓。
那些弓,许多弓弦都已经磨损起毛,弓身也失去了弹性。
“嗖!嗖!嗖!”
箭矢飞出,却软弱无力,大部分都未能射到百步之外的靶子,零星几支射中的,也只是浅浅地钉在草靶上,被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劈刺!”
一队枪兵上前,演练着枪阵。
可他们的动作迟缓,队列不整,长枪的木杆上满是裂纹,不少人的枪头甚至已经锈迹斑斑。
整个场面,与其说是演武,不如说是一场大型的尴尬展示会。
那些北平的勋贵武将,一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棣的脸,更是黑得能滴出水来。
他原本是想用这副惨状来哭穷的,可现在,在贪腐的罪证面前,这一切都成了他治军无能、中饱私囊的铁证!
“殿下,您看……”朱棣还想挣扎一下,声音艰涩地开口,“边军缺训少械,长此以往,恐难抵御鞑靼精锐……”
“嗯,确实难。”
朱-标点了点头,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他对着身后一挥手。
“蓝玉。”
“末将在!”
蓝玉那洪钟般的声音炸响,他带着十名神机营的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到了校场中央。
他们每个人,肩上都扛着那根平平无奇的黝黑铁管。
“把靶子换了。”朱标淡淡地道。
几名亲卫上前,将那可笑的草靶撤下,换上了一面由三层重甲叠在一起,又死死钉在厚木桩上的铁靶!
那乌黑的甲片,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在场的所有武将,瞳孔都是一缩!
这是边军最精锐的重骑兵才有的甲胄,寻常箭矢,根本无法洞穿!
“百步之外,自由射击。”朱标的命令,轻描淡写。
那十名神机营士兵,没有丝毫迟疑。
举枪。
瞄准。
扣动机括。
十个动作,如一人所为!
“嗤嗤嗤嗤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撕裂空气的尖啸!
十道几乎看不见的赤色流光,一闪而逝!
下一瞬。
百步之外,那面坚不可摧的三层重甲靶,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戳穿的牛油!
靶子的正中央,赫然出现了十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窟窿的边缘,呈现出一种恐怖的熔融状态,赤红的铁水顺着甲片往下滴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阵阵白烟。
死寂。
整个校场,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死寂。
数千名边军士兵,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那些刚才还羞愧难当的北平勋贵武将,此刻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呆滞。
他们看着那面被打成筛子的重甲,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甲胄,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是什么妖法?
这还怎么打?
任何骑兵冲锋,任何坚固盾阵,在这种武器面前,还有什么意义?
朱棣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那面还在冒烟的铁靶,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这神话般的武器。
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输得,究竟有多么彻底。
这不是权谋的失败。
这是时代的碾压!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朱标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如同天神的谕令,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孤看边军将士,也是我大明的好儿郎,只是器械不利。”
“这样吧。”
他看向面如死灰的朱棣,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孤,从神机营中,调拨五百支‘圣石火铳’给北平边军,同时,派东宫的教官,前来协助训练,如何?”
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北平将领,都是浑身一震!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子殿下,要把这等神兵,给他们?
就连朱棣,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他想干什么?
然而,朱标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当然,这神兵利器,造价不菲,国库也不宽裕。”
朱标的笑容依旧温和,话语却字字诛心。
“弟你私吞的那几十万两军饷,就充作购买这批火铳的费用,归还国库,想必弟不会有意见吧?”
朱棣的脸色,瞬间惨白!
这是要他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行,还要自己掏钱!
“另外……”朱标仿佛没看到他的脸色,继续说道,“为确保神兵善用,不致遗失或被奸人所乘。这支新组建的火铳营,从人员到武备,都需登记在册,由我东宫派出的监军直接监管,日常操练与调动,也需报我东宫备案。”
轰!
朱棣的脑子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他明白了!
他全都明白了!
这哪里是送他神兵!
这是用五百支火铳,买他燕王府的家底!
这是用五百支火铳,在他北平军中,硬生生钉进一颗属于东宫的钉子!
这是要将他最后一点军事自主权,也剥夺得干干净净!
好狠!
好毒的阳谋!
朱标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灿烂依旧。
“四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神兵,你要,还是不要?”
校场之上,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朱棣。
那眼神里,充满了对神兵的渴望与狂热!
他敢说一个“不”字吗?
他敢说,他立刻就会被这群渴望力量的骄兵悍将,撕成碎片!
朱棣的拳头,在袖中握得嘎嘎作响,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流出血来。
许久,许久。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那句话。
“臣弟……”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