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儿,你的意思是,让他卸甲而来?”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法抗拒的威严。
整个奉天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所有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文臣武将,所有刚才还在痛哭流涕的宗室藩王,此刻全都闭上了嘴,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鹌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汇聚在那个站在大殿中央,身形挺拔如松的太子身上。
所有人都清楚,这句问话,是皇帝陛下对太子殿下下的最后通牒!是一场父子之间,君臣之间,最恐怖的意志较量!
同意,则手足相残的恶名难逃。
退缩,则之前所有的雷霆手段都将化为乌有,东宫的威信将一落千丈!
然而,在所有人惊骇、担忧、幸灾乐祸的注视下,朱标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
他缓缓地,对着龙椅之上,那个气息已经如同苏醒巨龙般的父亲,深深一躬。
“回父皇。”
朱标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儿臣以为,国法大于亲情。四弟若真心悔过,自当遵从我大明的法度,以示其诚。若他连卸下兵甲,以罪臣之身入京的诚意都没有,那他奏折上的千言万语,万千泪水,又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呢?”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看似温和,却字字诛心!直接将朱棣那封声泪俱下的奏折,剥得体无完肤,只剩下赤裸裸的虚伪!
“放肆!!!”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从龙椅之上传来!
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的扶手,整个人霍然站起!一股积攒了数十年的,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恐怖杀气,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向大殿中央的朱标!
“你这是要逼死你弟弟!!”皇帝的声音如同滚滚天雷,“他是你的亲弟弟!你让他卸甲而来,与让他赤身裸体前来送死,有何区别?!你眼里还有没有手足之情?!!”
在这股恐怖的龙威之下,大殿两侧的官员们一个个面色惨白,胆小的甚至双股战栗,几欲瘫倒在地。就连徐辉祖这样的沙场宿将,都感觉后心一阵发凉。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之怒!
然而,处于风暴最中心的朱标,却依旧站的笔直。他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足以将人精神压垮的威压,反而迎着父亲那能杀人的目光,不退反进,再次躬身。
“儿臣不敢!”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儿臣恰恰是在维护我朱家的手足之情!更是在维护我大明朝的法度,维护父皇您的无上威严!”
“试问,若藩王有罪,尚可挟兵带刃入京请罪,那京师百万军民的安危何在?!我大明京城,与那不设防的妓院何异?!”
“若手足之情可以凌驾于国法之上,那今日四弟可以,明日宁王叔可以,后日秦王、晋王皆可效仿!届时,父皇您还是这天下的共主吗?您亲手订立的大明律,还算不算数?!!”
句句诛心!字字见血!
这已经不是兄弟之间的争斗,朱标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整个大明帝国的统治根基和皇权稳固的层面!
他这是在告诉朱元璋,您今天退一步,丢掉的不仅仅是太子的威严,而是您身为开国皇帝的整个法统!
跪在地上的宁王朱权等人,听到“秦王、晋王”这几个字,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差点直接昏过去。他们瞬间明白了,朱标今天拿朱棣开刀,真正的目标,是他们所有手握重兵的藩王!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他们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们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一个个把头埋得比谁都低,恨不得在金砖地上挖个洞钻进去,生怕朱标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好。。。。。。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太子!”
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时间已经静止的时候,朱元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他身上那股恐怖的杀气,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他重新坐回了龙椅,那双浑浊却又洞悉一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慰。
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庇护在羽翼之下的仁厚储君,他已经拥有了独自面对狂风暴雨的坚韧和手腕。
朱元璋缓缓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无情的决断。
“传咱的旨意。”
他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允燕王朱棣,入京请罪。”
听到这里,宁王等人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但!”朱元璋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入京之前,燕王朱棣必须将北平、大宁、开平、万全四卫所有兵权、兵符、名册、武库,尽数上缴!由朝廷另派大将,全权接管北境防务!”
“其入京随行护卫,皆需卸甲去刃!且人数。。。。。。”他顿了顿,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胆寒的数字,“不得超过一百人!”
圣旨一下,整个奉天殿,鸦雀无声!
所有宗室藩王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
完了。
这是他们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皇帝陛下,这是完全采纳了太子的方案!这已经不是在敲打燕王了,这是在用一把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割掉藩王身上所有的爪牙和肌肉,把他们变成一个个只能圈养在笼子里的吉祥物!
一股名为“兔死狐悲”的恐惧,在所有藩王心中疯狂蔓延。
而就在此时,朱标仿佛没看到他们那死了爹娘般的表情,再次出列。
“父皇英明!”他高声说道,然后趁热打铁,“为尽快稳定北境防务,儿臣举荐,京营都指挥使瞿能,骁勇善战,忠心耿耿,可为北平布政使,暂代燕王,总领北境军务!”
“京营指挥佥事张武、陈晖,皆是百战之将,可分别接管大宁、开平二卫!”
他推荐的所有人选,无一例外,全都是他东宫太子一系的绝对心腹,是他京营新军中一手提拔起来的少壮派将领!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准奏!”
退朝之后,朱标返回东宫,立刻召来了蒋瓛。
“传旨的钦差选好了吗?”朱标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
“回殿下,已经选好了,是礼部的一名侍郎,为人方正。”蒋瓛恭敬地答道。
“很好。”朱标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亲自带一队最精锐的弟兄,‘护送’钦差去北平。”
蒋瓛心领神会,那个“护送”,被朱标咬得极重。
“殿下放心,”蒋瓛的脸上露出了狞笑,“奴婢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燕王府,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不,”朱标摇了摇头,“我不是让你去监视的。”
他抬起头,目光幽深。
“我要你在第一时间,知道我那位四弟,在接到圣旨之后,第一个表情,第一个动作,说出的第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能错,明白吗?”
“臣。。。。。。遵命!”蒋瓛心头一凛。
当天深夜,乾清宫。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二人,在烛光下对坐。
没有了白天的剑拔弩张,气氛显得有些沉静。
朱元璋亲自给朱标倒了一杯茶,浑浊的眼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许久,才缓缓开口。
“标儿,你觉得老四他。。。。。。”
“会来吗?”
朱标端起茶杯,看着摇曳的烛火在茶水中映出的倒影,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父皇,他本人,是绝对不会来的。”
“但他会派一个人来。”
朱标抬起头,迎着朱元璋疑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想不到,也最无法拒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