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的雨，下得有些瘆人。
灰鹞手里的方向盘打得飞快，越野车像头发狂的公牛，在积水的公路上横冲直撞。
车厢里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和枪油味。
秦峰半开着窗。
冷风灌进来，把他刚点燃的烟吹得明明灭灭。
“秦主任。”
灰鹞目视前方，语速很快，甚至带着几分质问的味道，“刘进只招了偷东西卖钱。如果只是普通的销赃，国安插手，那是越界。”
作为行动处长，他不仅要是刀，还得是把守规矩的刀。
刀出鞘，必须师出有名。
秦峰弹了弹烟灰，火星子立刻被风卷走。
“如果那组镜片里，刷入了军用雷达的底层纠错代码呢？”
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
灰鹞一脚刹车又迅速松开，车轮在地面摩擦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他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秦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909厂不仅造芯片，也承担军工科研任务。”
秦峰面不改色。
谎话这种东西，只要加上三分真细节，就是铁律。
“我在那组EUV物镜的固件里，加了一段测试用的弹道修正算法。这东西要是流出海关，被日本人读出来……”
秦峰转过头，目光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灰鹞同志。”
“这就不叫走私了。”
“这叫通敌，叫卖国。”
车厢里只有发动机沉闷的咆哮。
三秒后。
灰鹞抓起车载对讲机，拇指狠狠摁下通话键。
“各组注意。”
“目标临江港四号泊位。”
“行动等级提升为红色。”
“遇阻碍执法者，无需请示，就地压制。”
秦峰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陆承。
这顶“卖国”的帽子，原本是你给我准备的寿衣。
现在，你自己穿好。
……
临江港，四号码头。
探照灯把黑夜撕开几道惨白的口子。
陆承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一身昂贵的高定西装，胸前别着鲜红的贵宾花。
哪怕大雨倾盆，头顶的遮雨棚也将他保护得滴水不沾。
台下，镁光灯闪烁。
这是省重点项目的首航仪式，也是他陆承向整个东江官场展示肌肉的秀场。
至于那个装满“麻烦”的集装箱？
早就混在第一批免检货物里，此时正悬在半空，准备吊装上那艘挂着巴拿马旗的货轮。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陆少，吉时到了。”
港务局局长弯着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递过来一把金色的剪刀。
陆承接过剪刀，姿态优雅。
只要这一刀下去，红绸断裂，所有的证据就会随着那艘船漂洋过海，彻底消失。
咔嚓。
红绸一分为二。
与此同时。
砰！
一声巨响，那扇用钢管焊死的隔离门被直接撞飞。
五辆黑色越野车带着满身泥泞，像是五把尖刀，生生插进了鲜花锦簇的会场。
刹车声尖锐刺耳。
泥水飞溅，第一排几个副厅级干部的裤脚瞬间遭了殃。
“干什么！反了天了！”
“保安！拦住他们！”
现场大乱，记者们惊叫着后退，手中的相机却很诚实，快门声响成一片。
陆承握着剪刀的手僵在半空。
他并没有慌乱。
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辆为首的越野车。
车门推开。
灰鹞跳下车，黑风衣瞬间被暴雨打湿，但他根本不在意。
他大步流星，手里高举着那个黑色证件本。
“国安办案。”
四个字。
不需要扩音器，直接砸碎了现场的喧嚣。
刚才还气急败坏想要冲上去表现的港务局局长，腿一软，差点跪进泥水里。
这年头，谁也不想跟这帮穿黑风衣的阎王打交道。
秦峰从副驾驶下来。
他撑开一把黑伞，不急不缓地走到灰鹞身侧，抬头，看向高台上的陆承。
隔着漫天雨幕。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火花，只有无声的绞杀。
“陆总，这船货，恐怕走不了了。”
秦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
陆承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放下剪刀，整了整袖扣。
“秦峰，你动用国安的关系来砸我的场子，赵省长知道吗？”
他直接搬出了最大的靠山。
“这是省里的免检项目，除了海关总署，谁也没资格查。”
“你是在挑战省委的威信。”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若是旁人，早就被这官威压得喘不过气。
秦峰却笑了。
他收了伞，任由雨水打湿肩膀。
“省委的威信，不是用来给卖国贼遮羞的。”
秦峰抬手，指着那个悬在半空的集装箱。
“放下来。”
灰鹞一挥手。
吊车操作员被特勤队员用枪指着脑袋，哆哆嗦嗦地松开了操作杆。
轰隆！
集装箱重重砸在码头上，震得地面一颤。
“开箱。”
液压剪咬合锁扣。
崩！
钢印断裂。
沉重的柜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向两侧滑开。
陆承站在台上，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他在等。
等秦峰看到空空如也的柜子，等到那张从容的脸变得惊慌失措。
然而。
柜门打开的一瞬间。
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臭味，借着海风，瞬间席卷全场。
哗啦。
几十个白色泡沫箱滚落出来，盖子摔飞，里面半融化的冰水混着死鱼，撒了一地。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就是你说的国家机密？”
陆承笑出了声。
他走下台阶，皮鞋踩在泥水里，指着那一地死鱼。
“秦峰，带着国安兴师动众，就为了查我几吨冻带鱼？”
“你不仅毁了省里的庆典，还把国安变成了你的私兵。”
陆承走到秦峰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这回，神仙也救不了你。”
周围的记者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甚至发出了嗤笑。
灰鹞的脸色有些难看。
如果是情报误导，今晚这事儿，很难收场。
秦峰没理会陆承。
他蹲下身。
也不嫌脏，直接伸手探进一个满是冰水的泡沫箱里。
那双修长的、本来应该握笔或者签字的手，此刻在死鱼堆里用力翻找。
前世。
赵家倒台前夕，正是利用这种远洋渔船，把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通过冷链运输出去。
所谓的“鱼腹藏金”，从来不是传说。
那是这帮蛀虫给自己留的后路。
秦峰的手指在冰水中冻得通红。
触碰到了。
一个坚硬的、棱角分明的东西。
根本不是鱼的触感。
秦峰一把抓住，猛地向上一提。
哗啦！
水花四溅。
一个用黑色防水胶布缠得死死的长方体被拽了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陆承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人用熨斗强行熨平了。
他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秦峰撕开防水胶布。
不是光刻机镜头。
是一捆捆墨绿色的美金。
还有十几块在这个年代即使有钱也买不到的限量版百达翡丽。
以及，压在最底下的，一本暗红色的牛皮笔记本。
“陆总。”
秦峰站起身，随意地把那一捆美金扔在脚下，像是扔一团废纸。
他举起那个笔记本。
雨水打在牛皮封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看来临江港的生意做得不错，这是打算把东江省的半个国库都搬到海外去？”
秦峰翻开第一页。
并没有念。
只是把内页展示给了冲上来的特勤队员，以及不知何时悄然停在警戒线外的几辆黑色奥迪。
奥迪车的车牌，以“省000”开头。
省纪委第一巡视组。
车门打开，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走了下来。
徐老的人，踩着点到了。
陆承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猛地转身，指着旁边的港务局局长，厉声咆哮：“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你私带夹带的！”
他在切割。
反应极快，断尾求生。
只要咬死自己不知情，这就是一起下属监管不力的商业走私案。
那个局长一脸懵逼，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陆承一脚踹翻在地。
“抓起来！这种蛀虫，必须严办！”
陆承回头看向秦峰，眼神阴鸷，却又强作镇定。
“秦主任，感谢你帮我揪出了内鬼。”
秦峰看着陆承这副色厉内荏的表演。
摇了摇头。
他越过陆承，径直走向那位巡视组组长。
“方组长。”
秦峰双手递上那个还带着鱼腥味的笔记本。
“这是刚才在所谓免检货柜里发现的。”
“我想，这里面记录的每一笔‘分红’，您应该会很感兴趣。”
方组长接过本子。
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铁青。
“封锁现场。”
“所有人，包括陆承同志，暂时不得离开。”
“收缴所有记者的储存卡，签保密协议。”
陆承站在雨中。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进脖颈，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输了。
不是输在光刻机上。
是输在他太贪，也太自信。
秦峰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那该死的镜头。
他是要把整个赵家的钱袋子，连根拔起。
这哪里是查走私？
这分明是把刀架在了省委某些人的脖子上！
……
次日清晨。
雨停了，东江市的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蓝得透亮。
街边一家不起眼的早点铺。
秦峰坐在角落，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苏清瑶坐在他对面，眼底有些乌青。
昨晚连夜整理证据，她几乎没合眼。
早点铺那台挂在墙上的旧电视里，正播报着早间新闻。
“……省纪委今日凌晨突击检查临江港，破获一起特大走私案件……”
“……省工业厅厅长韩正，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听到“韩正”两个字。
苏清瑶捏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韩正是赵省长的大管家。”
她压低声音，目光有些担忧，“动了他，赵家会发疯的。”
秦峰咬了一口刚出锅的油条。
酥脆，满口油香。
“疯了好。”
秦峰抽出纸巾擦了擦嘴，眼神清明而冷冽。
“人一旦疯了，就会乱咬人。”
“只要韩正开口，这把火，就能烧到省委大院那把头号交椅下面。”
他站起身，整理好昨晚弄皱的衣领。
“走吧。”
“去哪？”
“省纪委招待所。”
秦峰推开门，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照不暖那双深邃的眸子。
“韩正手里还有一张保命符，只有我知道藏在哪。”
“这个人，我要保下来。”
“不管是做污点证人，还是将来给我当条咬人的狗。”
“他这条命，我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