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敲门声砸在寂静的夜色里,沉闷又急促。天还没亮,窗外仍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有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衬得这阵响动愈发突兀。
胡国柱翻了个身,锦被滑落大半。他本是读书人,素重气度涵养,即便被搅了清梦,也按捺住了踹开床幔的冲动。只是胸腔里的火气按捺不住,声音比往日沉了几分,带着未散的睡意与不耐:“何事?”
门外的亲信听出他语气中的冷硬,声音抖得像筛糠,还带着几分哭腔:“是……是王爷的消息!”
“嗯。”胡国柱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只当是寻常军务,眼皮都未抬,正要翻身继续睡——可“王爷”二字像道惊雷,猛地劈在他心头。他脑袋像被重锤砸中,瞬间坐起身,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脖颈,浸透了中衣。
“你说谁?王爷?”他语速急切,声音都变了调。
幸好亲信还没走远,忙应道:“是平西王!王爷在普洱……遭遇不测了!”
“啊?”
胡国柱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睡意瞬间烟消云散。他顾不上穿鞋,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门闩。晨光未露,院中的桂树影影绰绰,亲信垂着头,手指攥得发白,脸上满是惊惶。
“吵什么吵?”
一道带着骄纵的呵斥从内室传来。胡国柱的妻子,平西王吴三桂的二女儿,正侧躺在榻上,凤目含怒,显然是被这动静吵醒了。
胡国柱心头一紧,食指按在唇上,眼神急切地摆了摆手,示意亲信噤声。他轻轻带上门,引着亲信走到院中的青石板路上。晨雾渐浓,寒气浸得人骨头发麻,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亲信:“你方才说什么?王爷遭遇不测?”
“是前线逃回来的骑兵报的信,”亲信垂着头,声音哽咽,“王爷率军讨伐李定国,行至普洱,被李定国引水淹了冲垮了大军……两万多将士,当场就被淹死了。王爷他……他被活捉了!”
“噗——”胡国柱一口气没缓过来,胸口闷得发疼,仿佛天塌了一般。他双腿一软,坐倒在青石板上,指节攥得发白,嘴唇哆嗦着,眼前阵阵发黑。
亲信慌忙上前:“先生,您没事吧?”
胡国柱摇了摇头,喉结滚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急切地追问:“其他人呢?王辅臣、马宝、王屏藩、夏国相、吴国贵……他们怎么样了?”
“马宝将军……战死了。”亲信的声音更低了,“王辅臣将军与王爷同路,洪水冲散了大军,至今下落不明,多半是……是没能逃出来。”
胡国柱连续咽了几口口水,舌尖发苦。他一直知道李定国是强敌,却从未想过对方能给吴三桂造成如此重创。
“还有呢?”他追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夏国相将军……据传也被淹死了,”亲信偷偷抬眼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硬着头皮继续说,“李定国的人把他的尸体捞上来,剥皮填了稻草,挂在沿途的树枝上,说是……杀一儆百。”
“嗬……”胡国柱倒吸一口凉气,眼睛彻底失了神采,像尊泥塑般瘫坐着。
“吴国贵将军还在与李定国的军队对峙,战事打得异常焦灼,”亲信赶紧补充,“王屏藩将军退到了临沧,正在收拢残兵,还派人四处招兵买马,想等兵马齐备了,再去讨伐李定国,救回王爷。”
胡国柱浑身虚汗淋漓,后背的中衣早已湿透,贴在身上冰凉刺骨。若是天亮了,定能看见他嘴唇毫无血色,脸色比宣纸还白。他手中只有不到三万兵马,虽然吴部总兵力十万之众,但其余兵力还分散在昆明楚雄等地,要悉数聚集怕是要些时日;论用兵,他远不及李定国那般神勇,况且对方刚打了胜仗,正是士气鼎盛之时。李定国下一步会不会反攻?他该如何应对?
混乱的思绪中,他缓缓抬起手。亲信见状,连忙上前将他扶起。胡国柱站稳身子,定了定神,沉声道:“去,把韩大任、高大节叫来,即刻!”
“是!”亲信领命,匆匆转身离去。
一个时辰后,晨光透过窗棂洒进书房,将墙上悬挂的云贵地图照得分明。胡国柱已换了一身藏青色官袍,端坐在案前,手指按着地图上“普洱”的位置,指腹磨得发烫。他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只是眉宇间的凝重更甚。
韩大任和高大节来得匆忙,身上还带着露水。两人皆是武将打扮,腰佩长刀,进屋见胡国柱这般模样,又想到天未亮便被紧急召唤,心中已然有数——定是出了大事。
“先生,清晨唤我二人前来,可是有紧急军务?”韩大任率先开口,目光落在地图上,神色警惕。
胡国柱没有抬头,声音沉如寒潭,毫无波澜,却字字如重锤砸在两人心上:“王爷被李定国活捉了。”
“什么?!”
韩大任手中的佩刀哐当落地,高大节猛地揪住旁边侍立的亲信,双目圆睁:“你再说一遍!王爷怎么了?”
亲信被他揪得喘不过气,只能重复道:“是前线将士带来的消息,绝非虚言……”
“不可能!”高大节松开手,连连摇头,“王爷麾下兵马强盛,李定国怎么可能……”
胡国柱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是不愿相信这残酷的事实。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只剩决绝:“马宝战死,王辅臣下落不明,夏国相被剥皮示众。”他说着,拳头紧紧攥起,指节泛白,“眼下,我们得尽快拿出对策。”
韩大任捡起佩刀,沉声道:“先生,当务之急是整兵备马,即刻出兵支援王爷!李定国打了这么久的仗,将士疲惫,军械粮草定然短缺,我们趁其不备,定能将王爷救回!”
“是啊!”高大节附和,语气激动,“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无王爷,便无我高大节今日。此去,我愿为先锋,哪怕马革裹尸,也要将王爷带回!”
胡国柱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地图上多尼率领的八旗军驻地,眉头紧锁:“你们所想,与我不谋而合。王屏藩已在临沧收拢残兵,扩充军备,我们出兵后可与他汇合,共击李定国。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多尼才是我们最大的隐患。”
韩大任不解:“先生,多尼乃是朝廷大将,眼下王爷被俘,朝廷理应命他率军支援,怎会是隐患?”
“你有所不知,”胡国柱指尖落在京城方向,“朝廷与王爷素来面和心不和,削藩之心早已有之,只是碍于王爷兵强马壮,不敢贸然行动。如今王爷与李定国两败俱伤,正是他们乐于见到的局面。我们若倾巢而出救王爷,多尼与卓布泰定会趁机夺取我们的地盘。到时候,我们便成了无根之木,即便救回王爷,也无容身之地。”
韩大任微微点头,此事他们并非毫无察觉。高大节也道:“是啊,我们与李定国斗得两败俱伤,正是朝廷坐收渔翁之利的好时机。”
韩大任叹了口气,胡国柱却话锋一转:“我倒有一计。”
“先生,有何妙计?”高大节问道。
胡国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缓缓道:“我们可以找李定国谈判。”
“谈判?”两人面面相觑。
“不错,”胡国柱颔首,“李定国虽活捉了王爷,却也未必敢真的杀了他。我们手中尚有十万大军,若真要拼命,他李定国即便能胜,也必然元气大伤。他想要的,无非是地盘、军械。我们不妨拿出一部分军械,再割让几座城池,与他交换王爷。他是个聪明人,定然知道这是最划算的买卖。”此时的胡国柱已完全恢复冷静,韩大任、高大节纷纷点头。
“先生所言极是!”高大节一拍桌案,“我们根基尚在,耗得起时日,李定国却背靠南明小朝廷,粮草军械难以为继,他定然会同意!”
就在此时,韩大任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先生,还有一事。我听闻朱由榔收留了大量流民,扩充了军队,如今手中已有一万之众,且前几日还囤积了足够他们吃一年的粮食,怕是……”
“什么!?”胡国柱瞪大了双眼,此事他也有所耳闻,但朱由榔凭空变出这么多粮食,他却是被蒙在鼓里。这么多的粮食,其威胁不亚于一支3万人的精兵。
在他看来,吴三桂之前养虎为患,显然是走了一步臭棋。但他身为女婿,不便多言,只能心中暗想。他一字一句沉声道:“看来,是时候拔出这颗钉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