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号”庞大的骨架在愈发猛烈的风雪中，好像一头蛰伏于白色巨兽口中的钢铁巨鲸。昨天那场简陋却震撼人心的婚礼，以及李秀梅让出船票的影像，经由蓝星委员会的信息中心不加修饰地推向全球，仿佛在末日焦灼的干柴堆里投入了一颗炽热的火星。
舆论的风暴，甚至比此刻席卷昆仑船坞的自然风暴还要猛烈。网络上，“船票与人性”、“开普勒的草原”、“李秀梅”等词条瞬间引爆，无数人为之泪目，为之心碎，也为之重新审视“方舟计划”背后冰冷规则下的温度。
林薇几乎一夜未眠。左臂冻伤的刺痛感持续不断，但更让她无法安枕的是外界汹涌的舆情和内部复杂的暗流。她知道，那段影像是一把双刃剑，它点燃了希望与共情，也必然会触动某些敏感的神经和既得利益。果然，清晨，当暴风雪将整个船坞包裹在一片混沌的灰白之中，能见度骤降到不足百米时，一个紧急通讯切入了林薇的指挥频道。
“林工！紧急情况！一架未经事先通报的垂直起降飞行器，强闯外围警戒空域，型号识别…是北约的‘雪鸮’！它要求立刻在c区紧急平台降落！” 通讯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紧张。
北约？在这个时候？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昨天刚爆出那感人至深、凸显普通工人和边缘群体牺牲精神的影像，今天北约的代表团就顶着极端天气不请自来？这绝非巧合。
“允许降落。通知安保最高级别戒备，但非必要不得露面。通知后勤，准备一个…‘暖和’点的临时接待室。另外，立刻接通陈思邈博士和李明哲队长。”
林薇迅速下令，声音冰冷而镇定。她走到指挥所的观察窗前，外面是狂舞的雪片，世界只剩下单调的白色和钢铁的轮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半小时后，在c区一个原本用作设备检修、临时腾空、只摆了几张折叠桌椅、连暖气都显得不足的巨大舱室内，林薇见到了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面容冷峻、穿着剪裁考究深灰色大衣的白人男子。他身后跟着几名随员，有军人，有文职，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眼神锐利的技术专家模样的人。他们身上的寒气还未散尽，与舱室内原本就低温的环境融为一体。
“林薇总工程师？” 为首男子开口，英语标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他并没有主动握手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我是霍夫曼，北约方舟计划协调委员会特派代表。”
“霍夫曼先生，” 林薇同样没有多余的客套，用流利的英语回应，语气平淡，“欢迎来到昆仑船坞。希望这场暴风雪没有太影响你们的旅程。只是条件简陋，请多包涵。” 她示意了一下周围的空荡和寒冷。霍夫曼环视一周，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
“条件不是问题，林女士。我们此行，是为了‘方舟计划’的核心利益而来，事关人类火种的存续，刻不容缓。”他走到一张折叠桌旁，一名随员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合金手提箱，取出一份文件，放在冰冷的桌面上。
“这是基于最新技术评估和项目风险模型重新修订的‘精卫号’及后续方舟核心技术人员名单草案。” 霍夫曼的手指敲了敲文件，“我们认为，为确保人类最先进科技和知识在星际航行中的绝对安全性与延续性，西方发达国家，特别是北约成员国顶尖科研机构及核心工业体的关键技术人员的配额，必须得到显着提升。具体来说，需要在现有基础上，增加至少百分之三十。”
百分之三十！林薇瞳孔微缩。这几乎意味着要挤掉大量发展中国家、包括龙国自身培养的优秀技术工人和工程师的名额！在移民船票本就极度稀缺、分配规则被全球亿万双眼睛死死盯着的此刻，这无异于点燃一个巨型火药桶。
“霍夫曼先生，” 林薇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上了一丝金属般的冷硬，“‘方舟计划’的移民资格评定标准，是蓝星委员会所有成员共同审议通过的，其核心原则是‘贡献优先，兼顾公平’。所有配额分配，都基于对‘精卫号’建设及未来深空生存的实际贡献值进行量化评分。您所谓的‘增加百分之三十’，依据何在？难道发达国家的技术专利，在真空焊接、生态循环维护或者深空导航上，能比我们工人手中的焊枪和汗水更直接地让飞船飞起来？”
霍夫曼身后的技术专家忍不住开口，带着明显的优越感：“林总工，恕我直言，深空世代航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系统工程，涉及到量子导航、闭环生态维持、反物质引擎维护等尖端领域，这些核心技术目前掌握在…”
“掌握在谁手里？” 林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如电，“掌握在你们实验室的论文里？还是锁在你们跨国公司的专利库里？看看外面！” 她猛地抬手指向舱室外风雪弥漫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钢板，看到那日夜轰鸣的工地。“看看是谁在零下三十度的极寒中攀爬百米钢架安装传感器？是谁在充满辐射的舱段里铺设生命维持管道？是谁用双手在焊接‘精卫号’的每一寸龙骨？是你们西装革履的‘核心技术人员’吗？”
她不等对方回答，直接操作腕表，一道光束投射在冰冷的舱壁上，形成一幅清晰的全息影像。影像中，不是高精尖的实验室，而是船坞最底层的焊接工区。高温的焊花飞溅，几个瘦小的身影穿着明显不合身的防护服，正专注地操作着沉重的焊枪。
镜头拉近，其中一个孩子抬起头，防护面罩下是一张黝黑、稚嫩、布满汗水却眼神专注的非洲男孩的脸，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他焊接的位置，正是飞船承重结构的关键节点之一！旁边还有几个同样年龄的孩子在协助搬运材料，他们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疼。
“他叫卡迪，十四岁，来自埃塞俄比亚。” 林薇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父亲是当地最好的焊工，死于三年前北约某国在非洲资源冲突中误投的炸弹。他带着母亲和妹妹逃难，辗转来到这里。他没有你们实验室的博士学位，没有跨国公司的高薪履历，但他焊接的每一道焊缝，都通过了最高标准的无损探伤！像他这样的孩子，在这片工地上还有数百个！他们来自被战火蹂躏的国家，来自被你们遗忘的角落，但他们的双手，他们的汗水，他们的命，都实实在在地焊进了这艘飞船里！”
影像切换，是另一个画面：一群肤色各异、穿着不同工装的工人，在巨大的船体内部协同安装复杂的管线系统，其中不乏来自东南亚、南美等地的面孔。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为了活下去、为了渺茫希望而拼尽全力的光芒。
“资格，只论贡献，不论肤色！不论国籍！更不论你来自哪个‘核心’实验室！” 林薇斩钉截铁，目光扫过霍夫曼和他身后脸色变得难看的代表团成员。
“‘方舟计划’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不是西方技术精英的专属逃生舱！如果按照你们的逻辑，增加所谓的‘核心技术人员’配额，挤掉的是这些真正用血肉在铸造方舟的人，那这艘船就算飞出去，承载的也不是人类的火种，而是旧世界延续的不公与傲慢！这样的船，注定沉没！”
舱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外面风雪的呼啸声，透过厚重的舱壁隐隐传来。霍夫曼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带来的那份要求增加配额的文件，在卡迪那双专注焊接的眼睛和周围那些为生存而拼搏的面孔影像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冰冷。林薇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破了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女士…” 霍夫曼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舱壁上定格的影像，“你的…观点，很具有煽动性。但现实是，某些关键技术节点，没有我们的专家，确实存在重大风险。这关乎全船人的安全。”
林薇知道，这是对方在找台阶下，也是谈判真正的开始。她关闭了影像，舱内重新陷入昏暗。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冰冷的文件，看都没看，又轻轻放下。
“风险，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借口。”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技术合作可以谈，资源共享可以谈。但前提是，公平！是尊重所有建设者的付出！配额，不是你们用来攫取特权的工具。”
霍夫曼沉默了片刻，与身后的技术专家和那名军人随员低声快速交流了几句。他的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终于，他抬起头，看向林薇，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隐秘：“林女士，我们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解决彼此的需求。”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林薇的反应。“我们知道，龙国在月球‘宁静海’区域建立的氦-3开采前哨站，是目前效率最高的。而氦-3，是方舟反物质引擎不可替代的核心燃料。我们拥有更成熟的燃料提纯和储存技术…以及，后续方舟建设中，某些你们急需的高精度加工设备。”
林薇心中冷笑，果然如此。绕了一大圈，真正的目标在这里——月球资源。她不动声色：“霍夫曼先生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签署一份…谅解备忘录。” 霍夫曼的声音更低了，“北约将在氦-3燃料提纯与储存技术，以及部分关键设备上，向龙国项目组提供‘必要’的支持。作为交换…”
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舱壁，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卡迪的影像，“…蓝星委员会可以考虑，在现有的‘公平贡献’框架内，适当…‘优化’非技术类移民名额的分配比例。比如，增加一些…来自特定欠发达地区的，嗯，‘特殊贡献者’及其家属的名额？这可以视为…人道主义关怀的体现，我想，全球舆论也会乐见其成。”
秘密交易！用月球氦-3开采的主导权和技术优势，换取他们无法在明面上强夺的、更多的“西方核心技术人员”利益，同时用施舍性的“增加欠发达地区名额”来堵住舆论的嘴，甚至还能博取一点“人道主义”的美名。好一招以退为进，暗度陈仓！
林薇看着霍夫曼那张看似诚恳、实则精于算计的脸，又想起卡迪专注焊接时那稚嫩而坚毅的脸庞，想起李秀梅将船票塞给妹妹时那决绝而充满希冀的眼神。冰冷的现实政治，与滚烫的人性微光，在这暴风雪中的钢铁堡垒里激烈碰撞。
“我需要时间考虑，并上报。” 林薇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她知道，这肮脏的交易背后，确实关乎飞船能否顺利启航的技术命脉。妥协是政治的延伸，尤其在末日倒计时下。但如何妥协，妥协到什么程度，需要极致的智慧和冷酷的权衡。
“当然。” 霍夫曼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希望这场暴风雪尽快过去。我们…都希望方舟能早日启航。”谈判暂时中止。林薇派人“妥善”安置代表团去休息。她独自一人站在舱门边，望着外面混沌一片的风雪世界。
冰冷的雪花拍打着观察窗，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厌恶，但同时也有一股更坚定的力量在支撑着她。为了卡迪们能活下去，为了李秀梅的妹妹能看到开普勒的草原…有时候，她必须在泥泞中前行，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光。只是这光，沾满了月球尘埃和交易的味道。她拿出腕表，调出陈思邈的加密通讯频道。
这场暴风雪中的谈判，远未结束。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