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微曦自山巅裂隙洒落,驱散了石厅中彻夜未眠的寒意。
秦越那双布满沟壑的手,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将青铜轴的残片缓缓铺开。
旁边,是泛黄的秦家宗谱与一卷早已封存的北境军档。
三个古老的卷宗并列,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尘封三十年的血色真相。
他的指尖划过军档上“陈烈”的名字,那墨迹的颜色,与前后相比,竟有着肉眼难以察觉、却在晨光下无所遁形的细微差异。
是后添上去的!
一种被欺骗了毕生的愤怒与悔恨,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垮了这位老人的所有防线。
“噗通!”
秦越双膝重重跪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浑浊的老泪决堤而下,声音嘶哑,泣不成声:“老将军……我们错了……我们全都错了三十年啊!”
他抬起头,满是血丝的双眼望向陈九陵,那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您不是弃我们于不顾……您是怕我们这群蠢货,跟着您一同落入那个弥天大谎的圈套里啊!”
三十年的怨恨,三十年的守护,原来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上。
他们守护的不是荣耀,而是仇人强加的枷锁。
一直呆立在旁的陈铁樵,身躯剧烈一震,那张铁塔般的汉子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踉跄两步,随即猛地转向陈九陵,以比秦越更加决绝的姿态,轰然跪倒。
“咚!咚!咚!”
他以头抢地,每一次都用尽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颅骨与这山石一同砸碎。
“九爷……不!主帅!”陈铁樵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陈铁樵瞎了眼,蒙了心!我险些……险些带您和三百兄弟堕入万劫不复的魔道!我该死!”
陈九陵没有立刻去扶他,只是静静地承受着这一拜。
直到陈铁樵额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他才上前,用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拉起。
“我不是来当神,让你们跪拜的。”陈九陵的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我是来带你们回家的——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回家。
这个词,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他们是孤魂,是野鬼,是被遗忘的守墓人,早已不知家在何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石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小脸通红,怀里紧紧抱着一块烧得焦黑的布片。
“九陵哥!你看!这是昨晚那个送香的家伙换香炉时,不小心从袖子里掉出来的!”
陈九陵接过布片,入手微沉。
外层已经炭化,但小心翼翼地剥开后,内衬的锦缎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借着晨光,他看到一行用金线绣成的小字,若隐若现:“香断则阵松,莫待铜雀鸣。”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轰然串联!
他猛然醒悟,秦越每晚更换的特制药香,根本不是为了压制什么仪式,而是在用其独特的药性,如同精准的沙漏,延缓着整座山腹之下“阴阳隔绝阵”彻底激活的周期!
焚香客送来的新香,就是重置这个沙漏的钥匙!
而“铜雀鸣”这三个字,更是让他瞳孔骤缩。
这与苏绾在梦中呓语提及的,盲棋翁手中那枚令牌上的图腾,遥相呼应!
对方早已布局多年,如同一位耐心的猎手,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九棺齐聚这最后一刻,收网之时!
就在众人为这惊天阴谋而心神俱骇之际,那具一直静立在角落的铁甲巡灵,缓缓迈动了脚步。
它沉重的步伐在石厅中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上。
它走到陈九陵面前,停下,那空洞的头盔微微倾斜,像是在审视。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铁甲巡灵竟抬起了金属铸就的左手,直直指向北方山脉的深处。
那里云雾缭绕,山势险峻,隐约可见一座早已废弃的观星台遗迹,孤零零地耸立在峰顶。
“那是……大楚钦天监的旧址!”秦越失声惊呼,“传说三十年前,王妃苏氏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在那儿!她以身殉道,写下了那张逆转龙脉的地图!”
陈九陵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眼中寒芒一闪:“苏绾梦里提到的‘盲棋翁’,一定就在那里等我们。但,那里不是终点,而是为我们准备好的陷阱。”
说着,他取出那枚苏绾留下的机巧金链密匣。
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匣身上,以一种独特的韵律,轻轻敲击了三下。
“咔哒。”
一声轻响,密匣应声弹开,一道微光投射而出,在半空中竟构成了一幅不断变化的微型机关地图。
山川、河流、密道……清晰无比。
这正是苏绾耗尽最后本源力量,为他刻下的唯一一条生路。
“整顿队伍。”陈九陵的声音冰冷而决绝,传遍整个石厅,“我们的目标,藏龙阁。”
众人闻言,无不震惊。
藏龙阁,那是玄清门防卫最森严的禁地,存放着历代宗卷档案,号称插翅难飞!
陈九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玄清门敢篡改军史,就必然会留下原始的档案作为炫耀或要挟的资本。而那里,恐怕才是真正的九棺守护之地。”
他转过身,目光直视着眼前的铁甲巡灵,沉声问道:“你,愿为先锋吗?”
那具空洞的头盔静立了片刻。
突然,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动作。
它单膝跪地,金属手臂抚上胸甲,发出“铿锵”一声低沉的摩擦声响。
那是一个失传已久的古老军礼,代表着绝对的忠诚与追随。
紧接着,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远方山谷各处,那三百具沉寂的铁甲尸,在同一时刻,齐齐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
它们虽未移动,但三百个头盔,已然全部转向了陈九陵所在的方向,静默待命。
出发前夜,血月褪尽,星辰黯淡。
陈九陵独自坐在悬崖边,山风猎猎,吹动他的黑发。
他体内那股嗜血的戾气,在连番的激荡下,正疯狂地翻涌冲击着他的神智,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只能死死攥着手中的破阵矛,冰冷的矛身传来一丝清明,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苏绾陷入昏迷前,那个虚弱却安心的笑容。
那是他对抗心魔唯一的壁垒。
忽然,一阵几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自身后传来。
铁甲巡灵无声无息地靠近,将一枚锈迹斑斑的腰牌,递到了他的面前。
腰牌上,用铁画银钩刻着两个大字:“陷阵·零”。
陈九陵一怔,翻过腰牌,背面还有五个更小的字,笔锋凌厉,仿佛带着金戈铁马之气:“主帅,随您。”
他愣住了。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暖流从胸口炸开,冲散了翻涌的戾气。
他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夜空,发出一阵压抑许久的长笑。
“好!好!好!”
笑声初时低沉,继而高亢,穿云裂石,在幽深的山谷间激荡回响。
“从今往后,我陈九陵带的兵,不分死活,皆有名有姓!”
这笑声,仿佛一道惊雷,唤醒了这片土地沉睡了千年的不屈战魂。
也就在此时,遥远的藏龙阁最深处,一名身着宽大黑袍、看不清面容的人,缓缓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枚刚刚从香炉中跌落的铜雀令牌。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纹路,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
“棋子……落盘了。陈九陵,该你走了。”
黑袍人的声音落下,整个藏龙阁的气息,似乎都变得愈发阴冷。
而山谷营地之中,陈九陵的笑声余音未散,晨雾尚未彻底散去,暗流却已在每个人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涌动。
崖边的碎石,在夜露的浸润下,显得异常湿滑,闪烁着幽微而危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