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死寂,幽蓝的光芒如鬼火般在竹简上跳跃,将每一个字都烙印进陈九陵的瞳孔深处。
那些扭曲的墨迹,像一条条毒蛇,钻心刺骨。
大楚末君,并非亡于国破,而是死于一碗名为“天罚”的毒酒。
玄清门,这个被世人敬若神明的正道魁首,亲手导演了这场弥天大谎!
而那位自焚于摘星台的王妃,竟是以自身血肉为引,献祭魂魄,只为启动那逆龙脉图,将九棺之力彻底封印。
至于萧承煜当年剑下那所谓的“叛将”,更是天大的笑话!
那分明是试图将真相公之于众的孤胆忠臣!
“呵……”
一声轻笑从陈九陵喉间溢出,干涩而沙哑。
“呵呵……”
笑声渐大,他缓缓抬起头,肩膀剧烈地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骤然炸开,在这封闭的石室中回荡不休,犹如困兽悲鸣,又似厉鬼咆哮。
笑声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焚尽苍穹的恨意与被愚弄了半生的无尽悲怆。
“好一个正道楷模!好一个玄门泰斗!”他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寸寸发白,手背青筋如虬龙般暴起,“原来烧香礼佛的和尚,手上拎着的,是天下最锋利的屠刀!”
信仰崩塌的瞬间,他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的戾气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爆发!
一瞬间,狰狞的血色从他眼底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吞噬了所有清明。
他的皮肤下,隐隐有黑气游走,气息变得暴虐而混乱,几乎要当场化为失去理智的凶煞。
就在他即将被戾气彻底吞噬的刹那,一只冰冷而无力的手,轻轻抓住了他暴起青筋的手腕。
陈九陵浑身一僵,狂暴的气息为之一滞。
他缓缓低下头,对上了一双重新睁开的眼眸。
苏绾的气息细若游丝,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亮、坚定。
“九棺……”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声音轻得像是梦呓,“不是……钥匙……”
陈九陵眼中的血色略微褪去,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她。
“……是锁。”苏绾的嘴角,一丝鲜血缓缓溢出,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执着地看着他,“锁住的……是……时间……本身。”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陈九陵混乱的脑海中悍然炸响!
锁住时间?这是什么意思?
苏绾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那摊开的竹简末页。
陈九陵的目光随之望去,只见竹简的尽头,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繁复无比的星轨图。
图下,用朱砂批着一行小字,笔迹决绝而凄美,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九命归墟,魂返庚寅。”
魂返庚寅……
陈九陵的心脏猛地一缩。
庚寅年,正是大楚覆灭,王妃自焚的那一年!
“春娘说……”苏绾看着他,嘴角竟勾起一抹虚弱却满足的笑意,那笑容仿佛融化了世间所有的寒冰,“她说……你能改命……因为……”
她顿了顿,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我信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紧抓着他的手,无力地滑落。
那双明亮的眼眸,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她胸前那串维系着她残魂的金链,最后一丝光芒也随之黯淡,化为凡物。
石室,再度陷入死寂。
陈九陵抱着她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那副始终不曾离身的墨镜。
两行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顺着他刀削般的脸颊,无声滑落。
“你说你想记得……”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可这一次……是我舍不得忘了。”
他缓缓起身,动作轻柔地将苏绾的身体横抱起来,一步步走到那尊沉默的铁甲巡灵面前,将她郑重地交予。
铁甲巡灵伸出冰冷的臂膀,稳稳地接过了她。
做完这一切,陈九陵转过身,眼中再无半分泪水,只剩下比万年玄冰还要彻骨的寒意与决然。
他从行囊中取出那枚镇蛊心核,毫不犹豫地将其嵌入破阵矛的矛柄凹槽之中。
心核与长矛相接的刹那,一股温润而强大的力量瞬间流遍全身,将那股蠢蠢欲动的戾气强行镇压了下去。
就在此时,石室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铁樵疯了一般冲了进来,当他看到那卷竹简上的内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下一刻,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陈九陵的背影,用嘶哑的嗓音吼道:“主帅!让我去!让我去东岭传信!我把这名单送去江湖百家!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玄清门那群伪君子是怎么吃人的!”
陈九陵没有回头,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去了,就是死。”
“死又何妨!”陈铁樵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可总得有人知道真相!总得有人告诉天下人,我爹不是叛徒!陷阵营三百兄弟不是魔头!我们不是!”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他喉咙里泣血吼出。
陈九陵缓缓转过身,静静地凝视着这个满脸泪痕的年轻人,良久。
突然,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上前一步,竟对着陈铁樵,单膝跪地,让自己与这个年轻的下属平视。
“我不让你去送死。”他的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我要你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替你爹,替陷阵营三百兄弟,向这天地——喊冤!”
陈铁樵愣住了,完全忘记了哭喊。
陈九陵猛地拔出背后的破阵矛,锋利的矛尖划过掌心,鲜血瞬间涌出。
他将流血的手掌按在冰冷的地面上,以血为墨,画下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图腾——陷阵营的军徽!
血色军徽,触目惊心。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目光依次扫过秦越、小石头,以及抱着苏绾的铁甲巡灵。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他们,深深地,一一躬身行礼。
“今日,此地,无主帅,无下属。”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只有同生共死的兄弟!”
秦越浑身剧震,老眼中浊泪纵横,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对着陈九陵重重叩首。
小石头似懂非懂,也学着秦越的模样,笨拙却无比坚定地磕下头去。
就连那尊铁甲巡灵,也缓缓地单膝跪下,胸前的金色光芒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流转着,竟从它冰冷的甲胄内,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字节。
“主……帅……”
听到这声呼唤,陈九陵猛地仰起头,对着这幽暗的地下石室,发出了一声惊天长啸!
“从今往后,我陈九陵要走的路,不是复仇,是正名!”
“谁敢阻我兄弟英魂回家,老子就掀了他的狗屁庙堂!”
啸声如龙,震得整个石室嗡嗡作响,尘土簌簌而下。
黎明时分,天光破晓。
一行人走出了古墓,迎着第一缕晨光,向北而行。
陈九陵走在最前,他的背上,背着被白布包裹的苏绾。
他要带她一起,看遍这朗朗乾坤,如何天日昭昭。
身后,是双手紧紧捧着那份名单残卷的陈铁樵,他的眼神不再迷茫,只剩磐石般的坚定。
再往后,是紧握着铜哨,一步不离的小石头,和护卫着灵身的铁甲巡灵。
当陈九陵的脚踏出最后一级台阶时,他们身后的古墓入口,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轰然坍塌。
无数巨石滚落,将那间藏着“赎魂录”的石室,连同所有的过往与罪证,永远地埋葬在了地底深处。
真相的种子已经种下,便无需再藏于黑暗。
而在远处的藏龙阁废墟顶端,一直静立的静语尼,缓缓弯腰,从瓦砾中拾起一片碎裂的玉佩。
玉佩上,还残留着半个血字。
“萧……”
她闭上双眼,将碎玉握在掌心,低声呢喃。
“这一拜,拜的不是将军……”
“是人心。”
队伍沉默地前行,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陈九陵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北方,视线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
那里,才是风暴真正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