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灰烬掠过水面,带着几星未燃尽的残红,黏在陈九陵沾血的袖口上。
他臂弯里的苏绾烧得发烫,唇瓣干裂,仍在呢喃:“红袖……灯……”指尖无意识揪着他衣襟,像只被风雨打湿的小兽。
陈九陵低头,掌心那截青铜残片泛着幽光——方才从承煜棺椁碎片里剥离时,他就觉出不对,此刻借月光一照,残片边缘的云雷纹竟与记忆中“霓裳舸”的锚链纹路严丝合缝。
那是古墓派典籍里记载的“水上活墓”,能随潮汐隐现,专困执念深重之人。
“九哥……”苏绾的呢喃突然哽在喉间,睫毛剧烈颤动。
陈九陵抬眼,只见远处雾霭像被无形的手扯开道缝,一艘画舫正缓缓浮出水面。
雕栏画栋的船身覆着薄灰,舷侧“霓裳”二字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片,一盏红灯笼在船头晃出暖晕,映得水面碎金乱跳。
歌声从舱内飘来,调子熟悉得让他心口发紧:“云鬓动,月华生……”正是大楚宫宴上最时兴的《霓裳羽衣曲》。
“醒了?”陈九陵低头轻拍苏绾脸颊,见她眼尾泛红,烧得迷迷糊糊,却仍下意识攥住他手腕。
他屈指弹了弹她眉心:“抓稳了,咱们要上贼船。”
跳板搭在浅滩的瞬间,老艄公从船尾冒出来。
灰布短打,竹篙沾着水草,动作机械得像被线牵着——划水、收篙、再划水,连眼角的皱纹都僵成一道直线。
陈九陵脚步微顿,袖中破阵矛突然发烫,他不动声色将矛柄往袖管里压了压,以指节轻敲船板:三短两长,是镇北军密探联络暗号。
老艄公的竹篙在水面顿了半息。
陈九陵瞳孔微缩——那半息的停滞太细微,像风吹过烛火,可他在沙场上练出的耳力,能听出竹篙入水时气泡破裂的频率都变了。
老艄公继续撑船,可陈九陵知道,这船有灵,且识旧主。
画舫舱门“吱呀”打开时,苏绾突然攥紧他的手。
她烧得脸颊通红,可眼底却清明得可怕,盯着舱内的眼神像要烧穿什么:“九哥……这是‘七幕戏’。”
第一幕“结盟宴”比陈九陵想象中更荒诞。
满堂宾客都是蜡像,穿着大楚官服,杯盏举在半空,嘴角凝固着笑。
中央玉案上摊开一卷金丝帛书,“双门盟约”四个鎏金大字刺得人眼疼——那是玄清门与古墓派当年结盟的凭证,可苏绾曾说过,这盟书是玄清门伪造的,为的是坐实古墓派“背信弃义”的罪名。
“不能签!那是假的!”苏绾突然挣开陈九陵的手,踉跄着扑向玉案。
她发尾沾着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后颈薄汗,陈九陵这才惊觉她烧得连站都站不稳,可那股子狠劲却像要把整个人都撞进帛书里。
四壁铜管骤响。
陈九陵瞳孔骤缩——那是机关启动的声音!
他反手扣住苏绾腰肢往回带,可毒针已经破管而出,密得像雨帘。
苏绾被他带得撞进怀里,额头抵着他锁骨,滚烫的呼吸透过布料渗进来:“九哥小心……”
“闭嘴。”陈九陵低喝,右手已经按上最近的乐师蜡像。
指尖触到琵琶弦的刹那,骨茬刺破皮肤的刺痛传来——这哪是蜡像?
分明是裹了蜡的骸骨!
他闭目,武意通玄自动运转,脑海中闪过片段:柳含烟跪在玄清掌门面前,泪水打湿帛书,对方却笑着递来笔墨,袖中藏着淬毒的铜管……
“悲音蚀骨意!”陈九陵咬着牙念出意境名。
乐师生前定是被玄清门折磨而死,怨气凝在琵琶弦里,此刻被他触骨唤醒,竟化作实质的音波在舱内震荡。
他屈指弹向地面,借乐律的共振频率震得机关齿轮卡顿——这招是跟苏绾学的,古墓派机关术里,再精密的齿轮也经不住半息的错位。
“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枚铜钱,精准砸向主控枢纽的缝隙。
钱边缘刻着“破军”星图,是苏绾去年亲手刻的,说“星象能镇机关的邪”。
果不其然,整层机关“咔”地一静,毒针雨戛然而止。
暗门就在玉案下方裂开。
苏绾扶着案角喘气,发梢沾着陈九陵衣襟的血,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第二幕……”
“焚典录。”陈九陵替她说完。
门后是片火场,古籍堆成小山,火焰舔着泛黄的纸页,“噼啪”声里,一个少女的身影正将族谱往火里丢——月白裙角沾着灰,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那是柳含烟的模样,比苏绾给陈九陵看的画像里年轻十岁。
“那是……姑母?”苏绾踉跄两步,伸手要碰那团虚影,腕间却突然泛起淡金纹路。
陈九陵眼尖,拽住她手腕细看——纹路从腕骨往小臂延伸,像条活过来的金蛇,正是古墓派嫡系血脉激活的征兆。
他喉结动了动:“你姑母当年烧的不是族谱,是玄清门伪造的罪证。要救她,得走完这七幕。”
“我知道。”苏绾突然笑了,烧得泛红的眼尾往上挑,倒有几分平时古灵精怪的模样,“九哥,你说我像小狐狸,可狐狸就算被猎人追进山洞,也会咬断尾巴逃出去。”
话音未落,火堆轰然炸开。
陈九陵本能将苏绾护在身后,就见火焰凝结成一只机关孔雀,尾羽上的金箔在火光里刺目,啼鸣正是《霓裳羽衣曲》的变调——尖锐、扭曲,像有人拿钢针扎着琴弦唱。
孔雀扑来的刹那,破阵矛在陈九陵袖中剧烈震颤,他甚至听见矛身龙纹锁链的轻响,像在警告什么。
“抱着我。”他反手扣住苏绾后颈,将她整个人按进怀里。
孔雀的喙尖擦着他后背划过,焦味混着血腥气涌进鼻腔。
陈九陵咬着牙,左手掐诀按在苏绾后心,将体内刚晋入归真境的武意渡过去——他能感觉到,破阵矛的震颤越来越急,仿佛下一刻就要挣开袖管。
“九哥……”苏绾在他怀里闷声,“你心跳得好快。”
“废话。”陈九陵低头,见她烧得发烫的脸蹭着自己下巴,突然笑了,“我这不是怕你被孔雀啄成毛团?”
可他没说的是,破阵矛的震颤里,混着一丝熟悉的热流——像极了方才石棺炸裂时,那抹没入矛身的幽光。
他能感觉到,九道暗金色的龙纹锁链正在矛身下翻涌,仿佛随时会挣开束缚。
而远处山巅,那面“镇北”帅旗的影子,正透过舱窗映在他脚边,像团烧不尽的火。
机关孔雀的啼鸣突然拔高。
陈九陵抬头,正看见孔雀尾羽展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淬毒尖刺——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右手悄悄扣住破阵矛柄,指尖触到矛身时,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铮”。
那是龙纹锁链崩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