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光如利剑撕裂铅灰色的云层,刺目的晨曦洒在泥泞的荒岭之上。
陈九陵的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深陷在湿软的土地里,背上的苏绾轻若无物,呼吸微弱却均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梦境。
他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锁定在前方不远处的一片泥地。
那里,赫然印着一双赤足脚印。
那脚印的尺码与苏绾纤巧的足形别无二致,可诡异的是,在脚印的边缘,竟有三道平行的深深划痕,像是有人在极度痛苦中用指甲死死抠进地里留下的挣扎痕迹。
陈九陵心头一沉,将苏绾轻轻靠在一棵老树上,自己则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三道划痕的边缘。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仿佛能感受到当时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
就在这时,他掌心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热,一股熟悉的悸动顺着经脉涌上脑海——“武意通玄”竟被这残存的痕迹自行触发!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破碎,化作飞速闪回的片段。
火光,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年幼的夜空。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在疯狂奔逃,正是幼年版的苏绾。
她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回头嘶喊:“跑啊!别回头!永远别回头!”而在她身后遥远的火场中,一扇烧得焦黑的窗棂后,另一双孩童的眼睛正透过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她,泪水混合着烟灰,无声地滑落。
幻象戛然而止,陈九陵猛地回神,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双生子……他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背起苏绾,翻过眼前的山脊。
一座歪斜得仿佛随时都会倾塌的楼宇毫无征兆地矗立在山坳之中,孤零零地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楼宇的外墙上,竟镶嵌着成千上万面残破的铜镜,每一面镜子都映出他和苏绾被拉长、扭曲、分裂的身影,诡异至极。
楼前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用猩红如血的朱砂刻着八个大字:“双生子,一祭一逃。”
就在陈九陵看清那八个字的瞬间,他背上的苏绾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却空洞无神,她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喃喃道:“姐姐回来了……她闻到了家的味道,她要回家了。”
陈九????心头猛地一紧,这声音,比山坳里的寒风更让人彻骨。
他将苏绾轻轻放下,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莹润的青鸾簪,簪尾的鸾鸟栩栩如生。
他小心地将发簪别在苏绾的发间,声音低沉而坚定:“若你迷失,就摸这簪子——它认你,只认你。”
说完,他不再犹豫,伸手猛地推开那扇尘封的木门。
吱呀——
推门的刹那,整栋楼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嗡鸣震颤,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大厅中央,立着一面足有三丈高的巨镜,但镜面早已碎裂成无数块,如同蛛网般密布。
诡异的是,每一片碎裂的镜面残影中,都映出了一个不同模样的苏绾。
有的身着嫁衣,持刀冷笑;有的焚香跪拜,神情悲悯;有的仰头狂笑,满眼癫狂……这些身影千姿百态,却都透着一股死气。
唯独巨镜最角落的一块残片上,沾着一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血渍。
陈九陵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虚假的幻象,径直落在那块血渍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
冰冷的触感传来,下一刻,掌心的灼热感再度爆发,“武意通玄·溯忆”骤然开启!
这一次的画面比之前清晰了百倍。
幽暗的密室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瑟瑟发抖。
其中一个,正是年幼的苏绾,她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主动撕开自己的衣袖,露出左手腕上一道陈旧的伤疤。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指甲在那旧疤上狠狠划下一刀,鲜血瞬间淋漓而下。
她举起流血的手腕,对着黑暗中的人影嘶喊:“认准这个!我是真的!我才是那个有疤的!”话音未落,她便被几个黑衣人粗暴地拖走。
而另一个女孩则被留在了原地,蜷缩在角落里,一个黑衣人掰开她的嘴,将一整瓶泛着幽蓝光芒的药液尽数灌了进去。
“啊——”陈九陵脑中剧痛,幻象破碎。
也就在这一刻,大厅里所有镜子中的苏绾幻象仿佛活了过来,她们齐齐转头,用一种非人的、重叠在一起的声音轻语:“谁才是……该活着的那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壁翻转,无数镜面上的幻影竟挣脱束缚,化作实体,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朝陈九陵围拢而来!
每一个“苏绾”都面无表情,眼中带着择人而噬的杀意。
陈九陵眼神一凛,手中破阵矛瞬间横扫而出,将最先扑上来的几个幻影击得粉碎,化作流光消散。
但他身形不动,将昏睡的苏绾牢牢护在身后,目光如电,飞速扫视着成百上千个一模一样的敌人。
这些幻影的动作整齐划一,毫无破绽,仿佛由同一个意志操控。
但陈九陵的注意力,却不在她们的攻击上。
他在看她们的手。
突然,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在所有幻影之中,只有一个,她的左手始终在下意识地、极轻微地摩挲着自己手腕的内侧。
那是一个习惯了疼痛与瘙痒后,早已刻入骨髓的动作。
“找到了。”他冷笑一声,左手闪电般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看也不看,屈指猛然弹出!
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残影,带着破风的尖啸,不偏不倚,精准地击中了那个摩挲手腕的幻影所对应的、最初的那面镜子!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那面作为阵眼的镜子应声炸裂。
刹那间,所有扑来的幻影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齐齐僵滞在半空中,随即化作漫天光点,消散无踪。
“她从小就爱挠那道疤。”陈九陵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宣告,“你们忘了,只有真的疼,才会抓得最狠。”
镜面崩塌之处,露出一个幽深的地道阶梯,盘旋着通往未知的黑暗。
一个满脸皱纹、双眼蒙着黑布的婆婆拄着一根盘龙拐杖,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她便是此地的守卫者,镜婆婆。
她的盲眼准确无误地“看”向陈九陵的方向,声音沙哑如枯木摩擦:“你要下去?可你要想清楚,下面不只有她……还有你不愿面对,甚至早已遗忘的‘死’。”
话音未落,楼梯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吱呀、吱呀”的织机声响,不疾不徐,仿佛已经响了千百年。
透过昏暗的光线,隐约可见一个没有五官的傀儡绣娘,正坐在织机前,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件鲜红如血的嫁衣。
而它的针尖上,正挑着半截早已褪色、却能依稀辨认出军中样式的护腕布条。
陈九陵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破阵矛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回答镜婆婆,只是沉默地弯下腰,将依旧昏睡的苏绾拦腰抱起,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身后,大厅里最后一面完好无损的镜子,镜面上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行崭新的血字:
“欢迎回家,主帅。”
通往地下的阶梯漫长得没有尽头,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宿命交织的冰冷气息。
每向下一步,那单调的织机声就在耳边清晰一分,仿佛不是走向地底,而是走向一场早已布置好的盛大祭典。
这条路,通往的不是生机,而是一场跨越了岁月、早已注定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