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光阶梯自湖心蔓延而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凝固的星河之上，冰冷而坚实。
陈九陵率先踏上，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寒意瞬间侵袭全身，但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只是平静地回望着身后。
第一个从幻境中挣脱的是潮隐真人。
这位平日里仙风道骨的道门高人，此刻竟双目通红，眼角甚至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周身环绕的道韵紊乱不堪，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动摇其道心的生死离别。
他大口喘着粗气，看到陈九陵的背影时，才如梦初醒，脸上闪过一丝后怕与感激。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铁甲巡灵踉跄一步，单膝跪地。
他胸前那道原本狰狞的裂痕，此刻竟又加深了几分，几乎要将整个胸甲彻底撕裂。
但他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势，而是第一时间转身，用自己残破的身躯，再次将昏迷不醒的苏绾护在身后，仿佛那已是铭刻在他核心里的本能。
唯独老瘸子，依旧双眼紧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如同陷入了最深沉的梦魇，无法自拔。
就在这时，一个孩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阶梯旁，仿佛从空气中渗出一般。
正是那忘川童。
他面无表情，眼瞳里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手中捧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碗，碗中，一颗拳头大小的记忆球正缓缓旋转，其上血光流转，映照出的画面触目惊心。
连绵的军帐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无数熟悉的面孔在哀嚎中被刀锋斩碎，血流成河。
而在一处隐蔽的山岩之后，一个身影正瑟缩发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中满是恐惧与挣扎，最终却选择了沉默，眼睁睁看着烽火燃尽最后一名袍泽的性命。
那正是三年前的老瘸子，那场让他失去了一条腿和所有兄弟的惨败，根源竟在于他片刻的懦弱。
陈九陵的目光从那颗记忆球上移开，落在了忘川童的脸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放他出来，我替他过这一关。”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景物如水墨般晕开、重组。
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金铁交鸣之声与凄厉的惨叫交织成亡国之曲。
陈九陵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宏伟的祖庙之前，他一身残破的帅铠，手中紧握的，是一支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把。
【抉择：引火焚庙，大楚先祖遗骨与最后的荣耀同归焦土，敌寇将一无所得。】
【抉择：放弃焚庙，先祖遗骨将落入敌手，受百年香火，亦是受百年之辱。】
这是前世，萧承煜最后的抉择。
他选择了前者，让一切化为灰烬。
可这一次，一道全新的金色字迹在眼前浮现。
【第三选项已解锁：你可以复活他们。】
刹那间，大地轰鸣，尘土飞扬！
祖庙前的广场上，三百道魁梧的身影自虚无中踏出，他们甲胄虽破，眼神却依旧炽热如火，手中长枪林立如山。
看清陈九陵的面容后，三百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主帅万岁！”
这声音，几乎要震碎人的魂魄。
陈九陵呼吸一滞，握住战矛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他几乎就要沉沦在这份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摸离他最近的那名亲卫的脸颊。
然而，指尖传来的不是温热的肌肤触感，而是一种黏腻冰冷的虚无。
那名亲卫脸上的伤口中，流淌出的“鲜血”，竟是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色烟气！
这是假的！是深埋于心底的执念所化的虚妄投影！
“呵……”陈九陵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中最后一点迷惘化为滔天杀意。
他猛然调转矛头，不再望向那三百将士，而是狠狠地刺向了那端坐于虚幻龙椅之上的帝王幻影！
“我宁要真实的灰烬，也不要虚假的王朝！”
矛锋所至，帝王幻影如琉璃般寸寸碎裂，尖锐的嘶鸣声响彻天地。
紧接着，整个虚假的皇城随之分崩离析，连同那三百名将士的身影，一同化作漫天飞散的黑色光屑，消散无踪。
幻境崩塌，陈九陵重回阶梯，但还未站稳，周身空间便再度扭曲。
一团浓郁的黑烟在他面前凝聚成形，没有五官，只有两点猩红的光芒在面部位置闪烁，手中则握着一枚断裂的玉印。
“篡改历史者，魂灭。”断印使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如同万年寒冰摩擦。
“我没想改历史，”陈九陵长矛横于胸前，冷然回应，“我只是不想被它压垮。”
话音未落，断印使的身影已然消失！
下一刻，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在陈九陵耳畔炸响，快到极致！
他凭借战斗本能猛地侧身，一截由黑烟构成的利爪，擦着他的肋骨划过，距离他的心脏不过分毫之差！
好快！
就在陈九陵心头一凛的瞬间，忘川童的身影再次出现，轻飘飘地递来一片闪着微光的记忆碎片。
“用这个……能挡住他。”
陈九陵接过碎片，心神剧震。
那里面封存的，是他与苏绾初遇时，少女紧张又好奇地在他那冰冷的机关匣上，用指尖画下一只笨拙狐狸笑脸的瞬间。
那份温暖，是他两世为人以来，心底唯一的柔软。
可现在，他必须亲手将其捏碎。
剧痛从心底蔓延开来，陈九陵却毫不犹豫，猛地将那片记忆点燃。
刹那间，一道晶莹剔透，仿佛由世间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的盾牌在他身前具现。
“轰！”
断印使的第二次攻击狠狠砸在冰棱盾上。
盾牌应声碎裂，狂暴的反震之力让陈九陵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
但也就在这一瞬，他看清了！
断印使每次攻击的起手、变向、落点，其轨迹的韵律，竟与《镇海经》中记载的一段咒文节奏，惊人地一致！
“原来如此！”
陈九陵眼中精光爆射，强行稳住身形。
他飞速从怀中取出那张《镇海经》残页，一把贴在矛身之上，借着武意通玄，溯忆昨日涛音传令之意。
他不再防御，而是以矛尖飞快地敲击身前悬浮的冰盾残片，打出了一连串急促而毫无规律的变调！
正是“断更鼓”！
无形的声波扩散开来，正欲发动第三次攻击的断印使身形猛地一滞，其凝实的身体仿佛受到了干扰，开始剧烈波动。
他赖以行动的稳定节奏被彻底打乱！
就是现在！
陈九陵身形如电，瞬间冲破了断印使紊乱的气场，闯入关卡核心。
只见刑场中央，老瘸子正跪在地上，面对着三百具从坟墓中爬出的、他昔日的兄弟尸体，疯狂地叩首，额头已是血肉模糊。
“起来！”陈九陵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怒吼道，“你欠他们的，我帮你扛了！现在给我站起来，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说着，他献祭了另一段更为珍贵的记忆——苏绾在山洞中，第一次带着几分羞涩与信赖，轻轻叫他“九哥”的声音。
那一声清脆的呼唤，是他灰暗记忆里唯一的光。
此刻，这道光被他毫不犹豫地引爆！
“破！”
无形的执念武器轰然炸裂，整个刑场幻境被强行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老瘸子浑身一颤，眼中的空洞与恐惧尽数褪去，看着满身杀气、嘴角还挂着血迹的陈九陵，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崩溃，泪流满面。
五关已破，幽光阶梯终于延伸至镜湖中央的最高处，一座古朴的祭台之上。
就在众人以为可以稍作喘息之时，一直昏迷的苏绾，突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化为了纯粹的银色，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仿佛高悬于九天的神明，俯瞰着尘世。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古旧的青铜钥匙，钥匙正面雕刻着两只首尾相连的狐狸，背面则铭刻着两个篆字——闭宫。
“我不是逃出来的……”她朱唇轻启，声音空灵而飘渺，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我是……被送回来的。”
话音未落，那枚青铜钥匙脱手飞出，精准地射向祭台顶端的虚空之中，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仿佛插入了一道无形的锁孔。
整个镜湖开始剧烈震动，水面翻涌，湖底的枯骨王座光芒大盛。
一道比之前所有关卡都更加宏伟、更加令人心悸的门户，在祭台前方缓缓显现。
那门户之上，赫然刻着一个古老的数字——“柒”！
第七关？第六关呢？
就在陈九陵惊疑不定之际，湖底那具始终静默的枯骨之前，一缕微弱的残念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响彻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
“终于……有人走到了这里。”
那具枯骨的右手，覆盖着千年尘埃的指骨，开始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在等待着一个跨越时空的握手。
而随着那只枯骨手掌的抬起，陈九陵眼前的镜湖世界开始扭曲、剥离，一座孤寂、森严的古老殿堂，正从虚无中缓缓浮现，将他笼罩进去。
大殿深处，一面能映照人心的古镜前，一道白发苍苍的身影，已等候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