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池里的血腥味突然变得浓重起来，苏绾捏着《陵谱》的手指节泛白，羊皮纸在她掌心被攥出褶皱。
她抬头时，睫毛上还凝着血池蒸腾的水雾：“九陵，这上面的密文......需要‘悔悟之血’激活。”
陈九陵正用袖口擦短刀上的血，闻言动作顿住。
他垂眸看向血池里悬浮的玉简，青芒在他眼底晃了晃：“不是认罪的血？”
“不是。”苏绾将《陵谱》翻到最后一页，密文表上用朱砂画着的“心字诀”正泛着暗红光，“是真正理解那些......不得不做的选择。”她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就像当年写这道密令的人，在‘诛绝’二字上反复停顿的悔。”
陈九陵没说话。
他解下腰间的摸金短刀，刀刃在腕间划出一道细口。
鲜血滴在玉简上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第三下时，血珠顺着玉简表面滚落，在青芒里摔成细碎的红点。
“没用。”谢孤鸿的冷笑像淬了冰，独臂撑着石壁站起来，白发被血池热气吹得乱蓬蓬的，“你以为割腕就能骗得了它？
三百年前那支笔在宣纸上晕开的墨迹，比你流的血重十倍。“他独眼里映着陈九陵的影子，”你连他万分之一的痛都不懂。“
陈九陵低头盯着自己腕间的伤口。
血还在流，顺着指缝滴进血池，荡开一圈圈猩红涟漪。
他忽然笑了，笑得喉结发颤，然后抬手将整个手掌按在玉简上。
青芒刺痛掌心，他却闭紧眼睛，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我不是他......但我见过他最后一个眼神。”
血池突然安静下来。
苏绾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脚底爬上来，像极了那年在冥河底遇到的魂丝——是陈九陵的“意念回溯·共感”，但这次没有暴戾的冲击，反而带着某种潮湿的温度。
“他中箭倒在沙地上，最后一眼望的不是敌营，是大楚的方向。”陈九陵的声音混着血池的嗡鸣，“他的手指抠进土里，指甲缝里全是血，可眼睛里没有恨......是绝望。”他的睫毛在颤抖，“绝望到连痛都喊不出来的那种。”
玉简突然震了震。
苏绾怀里的罗盘“咔”地转了个圈，指针死死抵住“北”字。
血池深处传来闷响，像是无数人同时松了口气。
陈九陵的掌心开始发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被封存在玉简里的情绪：有老帅写密令时滴落的泪，有影卫接到命令时咬碎的牙，还有三百具尸体被埋进黄土时，风里飘着的半支没唱完的安魂曲。
“我想起边关那三百个冻死的兄弟。”他喉咙发紧，“他们用身体堆成城墙，临死前还在往我怀里塞最后半块炊饼。”他想起苏绾被龙魇缠住时，那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抠进他骨头里；想起哑歌童在墓室里唱的调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影卫的丧歌。
“如果忠诚的代价是沉默......”陈九陵睁开眼，眼底的青芒比玉简更亮，“那我宁愿做个叛徒。”
话音未落，玉简“轰”地燃起幽蓝火焰。
苏绾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火焰里浮起一道佝偻的人影——是血诏灵，他的身体由灰烬组成，每说一句话就有细碎的灰屑往下掉，“你说得对......我们不是该被遗忘的污点，是被时代掐住喉咙的呐喊。”
陈九陵松开按在玉简上的手。
他能看见血诏灵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解脱的疲惫：“你要的遗诏，不在玉简里。”灰烬人形抬起枯手，指尖点在陈九陵眉心，“在你心里。
当年三百影卫，并非死于命令......“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是死于’无人敢说破‘。“
识海轰然炸开的瞬间，陈九陵踉跄着扶住石壁。
三百道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有苍老的、年轻的、带点嘶哑的，全在喊同一句话：“主上，我们等你一句话！”他额角的青筋跳得生疼，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影卫们拆了传信鸽的脚环，把密报塞进棺材缝；小影卫抱着骨笛发抖，笛声里全是“冤枉”；老影卫在刑架上笑，说“能死在自己人手里，值了”。
“你们不是叛党。”陈九陵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却稳得像山，“是唯一没闭眼的人。”
血池突然掀起三尺高的浪。
谢孤鸿的独臂在发抖，他单膝跪在血池边，碎石硌得膝盖生疼，却像没知觉似的：“三百年了......”他抬头时，脸上全是泪，“我终于敢问一句......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陈九陵走到他面前，抽出腰间的破阵枪。
枪尖插入血池畔的石壁时，火星四溅。
他扯下肩头的摸金校尉肩甲，扔进血诏灵的幽蓝火焰里：“错的是掩盖，不是守护。”火焰“腾”地窜高，映得整个影窟亮如白昼，“从今往后，我不烧忠臣的名——”他盯着燃烧的肩甲，冷笑里带着刀尖子似的锐，“我烧你们藏起来的谎！”
所有影傀突然动了。
它们原本模糊的面容开始清晰，苏绾看见最前面那个影傀左眼角有颗泪痣，和陈九陵现在的模样重叠了一瞬；最后面那个小影傀，怀里还抱着半支骨笛。
三百张脸，三百双没瞑目的眼睛，此刻全朝着陈九陵低下了头。
血诏灵的灰烬开始飘散。
他最后一缕残魂缠上陈九陵左臂的玄棺残片，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它去葬星渊吧......那里埋着真正的起点。”
苏绾望着陈九陵染血的袖口，忽然伸手替他擦掉额角的灰。
他的皮肤还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铁：“你还想回去改变过去吗？”
陈九陵转头看向北方。
影窟的通风口漏进几缕星光，他的侧影在阴影里，嘴角却扬着冷笑：“我不想改过去......”他抬起手，残片在掌心泛着微光，“我想让所有人，再也无法篡改未来。”
远处传来闷雷声。
苏绾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星门方向的石壁上，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细缝，有幽蓝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像极了血诏灵消失前的火焰。
那光里隐约能看见倒悬的青铜殿角，殿门匾额上的古篆被照得发亮——虽然只看清了一笔，却足够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陈九陵弯腰捡起破阵枪。
染血的战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玄棺残片，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回头冲苏绾笑，眼角的血痕还没擦干净，却比任何时候都亮：“走了，小苏姑娘。”他说，“该去会会真正的局了。”
影窟外，玉虚子带着“真相巡守”的火把光越来越近。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深渊尽头，那道星门的细缝里，倒悬的青铜宫殿正缓缓露出全貌，匾额上的古篆在微光中流转——“九棺”二字，终于显露出完整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