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溶在楼下那番“大海王”的豪言壮语,裹着绝色秦淮的脂粉香和酒气,打着旋儿,一路畅通无阻地冲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一面敞阔,香风卷着楼下那肆无忌惮的“宏图伟业”,一个字没浪费,全灌进了严隽的耳朵里。
严隽对面坐着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男人,两鬓已经有些斑白。
“严大小姐,找我来不会只为了品酒吧?”
中年男人晃着酒杯,笑得像个准备听点豪门秘辛的闲散王爷,全然没留意对面人陡然绷紧的指节,“光品酒,这也不符合印象中严大小姐的风格啊!”
严隽没答话。
她捏着那半杯红酒,白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薄薄的高脚杯底座在她掌心不安地轻颤。
杯中暗红色的液体晃动着,映着下方灯火通明处那个模糊又嚣张的身影。
“……当然不是!”
严隽终于放下酒杯,杯底磕在光洁的桌面,发出清脆短促的一声响,打断了中年男人的寒暄。
她抬起眼,唇角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我是想跟老叔谈个生意。”
“谈生意?”
中年男人脸上那点看好戏的笑意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货真价实的困惑,“什么生意?”
他脑子里飞快盘算着,严家这位铁腕大小姐亲自找他谈的买卖,那得是多大的盘子?
砸下来能把他压成馅饼吧?
“我想立个项,”严隽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办学校!要涵盖幼儿园、小学,一直到中学阶段。”
“什么?办学校?!”
中年男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苦笑着连连摇头,“那您严大小姐可真找错合作对象了。”
他伸手指了指楼下喧闹处,语气里满是自嘲,“我要是懂教育,能把自己的独生女教育成楼下那副德行吗?”
他想起自家那个十六岁就拍桌子辍学、一头红毛天天喊着要开游戏厅、审美永远走在潮流最前沿的闺女庄青,头就一阵阵发晕。
他要是懂教育,还用得着天天对着那小祖宗血压飙升?
自己孩子都没教育好,有啥资格搞教育?
莫不是误人子弟?!
原来,此人正是庄青的亲爹——庄万钧!
“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眼神往楼下一溜,正巧捕捉到庄青那醒目的发色,“你看看楼下,今天可真凑巧,撞上他们仨活宝了!那两个海归富二代,我认识,没一个省油的灯!那个有个孩子的男人……”
他努努嘴,示意那个正口沫横飞、教坏他闺女的男人,一脸痛心疾首,“虽然我不认识,但听听他说那话,更离谱!”
严隽的父亲严启,早年对庄万钧多有提携,她小时候便见过这位“老叔”。
此刻看他摇头,她唇角那抹冷意反而加深了些。
“老叔不同意也没关系,”她慢悠悠地端起旁边侍者新换的酒杯,轻轻晃着,语气轻描淡写,“我再找旁人吧。听说那个雷百川……最近对教育这块蛋糕,兴趣浓厚得很呢。”
“雷百川?!”
这三个字像根针,狠狠扎在庄万钧敏感的神经上。
那个跟他斗了快二十年的老冤家?!
严隽居然想跟他合作?
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上了庄万钧的天灵盖!
绝对不行!
这肥水,不,这滔天的富贵,怎么能流到雷百川那个老匹夫的田里去?!
“咳!咳咳!”
庄万钧被自己呛得猛咳几声,脸都憋红了,再抬头时,脸上已堆满了十二万分的谄媚,褶子都透着真诚,“严大小姐!您看您这话说的!老叔我刚才那是自谦,自谦懂不懂?”
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差点飞过桌面,“虽然我教育自家孩子不算特别成功,但这恰恰让我深刻领悟到了教育的极端重要性!痛定思痛啊!这学校,必须办!还得办成百年名校!这合作伙伴,除了老叔我,还有谁更合适?还有谁?!”
“行,”
严隽放下酒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快得让人抓不住,“老叔既然同意,那这件事就先这么定了。”
她没给庄万钧继续表忠心的机会,直接下了结论,“过几天,我会让风敏助理给您送去可行性报告和合作计划书。”
她微微颔首,端的是送客的姿态,“知道老叔忙,就不耽误您宝贵时间了。”
“好好好!”
庄万钧如蒙大赦,连声应着,屁股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椅子。
他得赶紧走!
赶回去!
马上告诉孩子她妈!
就说楼下那个带娃的“海王”导师,正把他们家庄青往沟里带呢!
这还得了?!
他刚转过身,手都搭在雅间的雕花门框上了,楼下那熟悉的大嗓门,带着一种“传道授业解惑”的使命感,又清晰地飘了上来:
“……各位小朋友!你们格局还是小了!海王是什么?那是境界!是担当!是博爱!懂不懂?什么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都是没本事的酸话!真正的高手,讲究的是‘万花丛中过,朵朵都浇灌’!这叫雨露均沾!这叫……呃,可持续发展!”
庄万钧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
他猛地回头看向严隽,那张保养得宜的老脸瞬间皱成了苦瓜:“严总,咱这合作……刻不容缓……”
教育实在太重要了!
尤其是洗脑式教育!
他舌头有点打结,楼下那“可持续发展”的宏论还在源源不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他心上。
“咔——!”
一声突兀又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硬生生截断了庄万钧语无伦次的解释。
雅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严隽依旧端坐着,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
只是她刚刚端起来的那杯新红酒,连同那只价值不菲的水晶高脚杯,在她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掌里,彻底碎裂开来。
殷红的酒液混合着几缕刺目的鲜红,从她紧握的指缝间蜿蜒滴落,砸在光洁如镜的桌面,绽开一朵朵诡异的小花。
细碎的玻璃碴子嵌在她掌心,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痛。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僵在门口的庄万钧。
那眼神,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深潭,一丝波纹也无,却让庄万钧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老叔,别太担心,”严隽开口了,声音甚至比刚才更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有我在这,小青不会有事的。”
她慢慢摊开那只染血的手掌,任由酒液和血滴落在桌面,另一只手拿起雪白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掌心和指缝里的碎玻璃渣,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另外,”她抬起眼皮,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终于看向庄万钧,眼底深处,寒芒如淬了冰的针,
“麻烦您下去时,别让他们看见。至于那位准备实践‘可持续发展’理论的江先生么——呵——”
她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自会让他知道,任何发展,都得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雅间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度。
空气似乎凝滞了,连窗外的喧嚣都变得遥远模糊。
代价?
庄万钧盯着那杯还在冒着森森寒气的“红酒”,又看看严隽那只还在缓缓渗血却面无表情的手,头皮彻底炸了!
这哪是代价?
这分明是催命符!
是阎王爷的请柬!
“是是是!一定!严总您……您好好休息!”
庄万钧舌头彻底打了结,声音都变了调。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拉开雅间的门,像后面有厉鬼索命般,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连头都没回一下。
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急促慌乱的“哒哒”声,很快消失在楼下更喧闹的人声中。
严隽独自留在雅间。
她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沉沉地投向楼下那个还在口若悬河的身影。
掌心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股冰冷又灼热的郁结。
“海王?雨露均沾?可持续发展?”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心口发闷。
此人竟是蓓儿的爸爸?!
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桌面上那层洒掉的红酒,冷意顺着指尖蔓延。
楼下。
江水溶正讲到兴头上,唾沫横飞,把自己在末世前从地摊文学里看来的歪理邪说包装成“海王真经”,对着庄青和另两个富二代倾囊相授。
“记住!核心思想是什么?是让每一个靠近你的姑娘,都感受到春风般的温暖,大海般的包容!要让她们觉得,不是她们在追逐你,而是你这片海,在……呃……?!”
慷慨激昂的“海王布道”戛然而止。
江水溶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天灵盖灌入,瞬间游走四肢百骸!
不是那种普通冷风的凉,而是一种阴森刺骨、仿佛要冻结灵魂的冷!
他激灵灵打了个巨大的寒颤,剩下的话全冻在了嗓子眼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起架来。
“江……江哥?你咋了?冷?”
庄青正听得两眼放光,突然见江水溶像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貌似不太对劲儿。
江水溶下意识地拽了拽身上单薄的衬衫,那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残留的冰冷感让他心头发毛。
他搓着手臂,狐疑地抬头看向二楼雅间方向。
那里灯火依旧,垂下的竹帘掩映,看不真切。
“没……没事儿!可能...刚才酒喝的太快太冷了……嗝!”
他话没说完,一个响亮的酒嗝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
就在这个尴尬的瞬间——
他没看到,二楼那垂下的竹帘缝隙后,一双冷冽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
严隽缓缓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冰水混合着残余的酒液和淡淡的血丝,在她指下蜿蜒出冰冷的痕迹。
“江先生……”她无声地动了动唇瓣,冰冷的字眼在舌尖滚过,最终化为一声极轻、却足以冻裂空气的嗤笑,“真是好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