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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自鸣

深秋的雨,是江南老宅最妥帖的背景音。青瓦上的雨声淅淅沥沥,顺着瓦檐垂成细线,把天井里的青石板润得发亮,连墙角那丛芭蕉的叶子,都绿得能掐出水来。顾砚之站在书房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那把唐代古琴,指腹掠过琴身时,像触到了一块温凉的白玉——这是他上个月从一场古籍拍卖会上拍来的宝贝,琴名“疏影”,刻在琴尾的紫檀木雁足上,小篆字体,透着股清雅劲儿。

拍卖行的老掌柜当时捧着琴,语气里满是郑重:“顾先生,这琴可是南宋隐士苏雪樵的旧物。苏先生一生避世,不仕不娶,就守着西山一间茅庐,唯以这把‘疏影’为伴。他临终前,让人把琴埋在松树下,说要‘与松风同眠’,直到去年修路,才被工人偶然挖出来,琴身竟一点没朽,也是奇事。”

顾砚之爱琴成痴三十年,家里藏了十几把古琴,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琴。他当时凑近琴身,轻轻叩了叩,琴音清透如寒泉漱石,余韵能绕梁半盏茶的功夫。一弦一柱,都透着股孤高的灵气,像是藏着一整个西山的月光与松风。他不顾旁人“老琴易惹事”的劝阻,咬咬牙,以高价拍下——在他眼里,能遇到这样一把懂人心的琴,是比什么都难得的缘分。

可他没料到,这“疏影”琴,竟真藏着怪事。

第一次发现异常,是拍回琴后的第一个月圆夜。那晚云淡风轻,连雨都歇了,一轮圆月悬在天上,把银辉透过窗棂,洒在书房的案几上。顾砚之坐在案前看书,手里捧着本南宋的琴谱,正对着《潇湘水云》的曲谱琢磨指法,忽听见案上传来“铮”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清越得很,像月下寒泉滴落在青石上,瞬间把他的注意力从书页上拉了回来。他抬头,目光落在“疏影”琴上——这一看,他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竟忘了去捡。

只见“疏影”的七根琴弦,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正微微颤动着。先是最粗的低音弦轻轻吟出散音,接着中音弦也跟着颤动,渐渐有连贯的曲调从琴弦上飘出来。那曲子他从未在任何琴谱上见过,调子孤高又忧伤,像寒梅在雪夜里独自绽放,花瓣落在冻土上的轻响;又像隐士在山巅望月,对着空茫的云海长叹,每个音符里都裹着化不开的孤寂,顺着月光,漫满了整个书房。

顾砚之僵坐在椅子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弹了三十年琴,知道古琴的共鸣有多奇妙,却从未见过琴能自己奏出完整的曲调。那琴声里的情绪太真切了,不是机械的振动,而是带着人的心意,像有人隔着百年的时光,在他耳边轻轻弹奏。直到一曲终了,琴弦慢慢停住颤动,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余月光还落在琴身上,泛着淡淡的银光,他才缓过神来,伸手摸了摸琴弦——琴弦还是温的,像是刚被人弹过。

第二天一早,顾砚之把这事告诉妻子林蕙。林蕙正在院子里浇花,一听这话,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发白:“你说什么?琴自己响了?这……这该不会是闹鬼吧?赶紧把它送走!”

儿子顾晓峰也劝他:“爸,我听同学说,老物件放久了容易沾‘东西’,这琴埋在地下几百年,指不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万一出事怎么办?”

可顾砚之却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触动。昨晚那曲子里的孤寂,竟与他偶尔独处时的心境隐隐相合——他半生收藏古琴,身边懂琴的人却寥寥无几,每逢月圆之夜,总爱独自坐在书房弹上几曲,那种无人能懂的落寞,竟与“疏影”琴自鸣的曲调撞在了一起。在他看来,这不是闹鬼,更像是遇到了知音。

可接下来的几个月圆夜,“疏影”琴都会准时自鸣。有时是在深夜,他已经睡下,忽听见书房传来琴声,披衣过去看,只见月光下,琴弦正独自颤动;有时是在黄昏,夕阳还没完全落下,琴声就随着初升的月色飘出来,把整个宅子都染得有些清冷。

家里的佣人最先受不了。张妈在顾家做了十年,平时胆子最大,可自从“疏影”琴开始自鸣,她每到月圆夜就找借口请假,最后干脆递了辞呈:“先生,不是我不想做,实在是那琴声听得人心里发毛,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林蕙也搬去了客房住,晚上宁愿抱着被子睡沙发,也不肯靠近书房半步:“你要留着那琴我不管,但别让它扰着我。”

顾砚之看着空荡荡的宅子,心里也渐渐不安起来。他虽觉得与琴投缘,却也怕这琴真有什么“邪性”,万一哪天伤了人,或是惹出更大的事端,可就麻烦了。他试着把琴放进樟木箱里,锁上铜锁,可月圆之夜,琴声还是能从箱子里传出来,只是闷了些,更添了几分诡异。

后来,他去拜访一位收藏古籍的老友。老友听了他的话,沉吟片刻,说:“你去找个叫陈默的人吧。这人住在城东的临河小院,懂古物里的‘气’,之前有人得了个会自己转的罗盘,就是他给解的围。或许他能帮你看看这琴。”

顾砚之抱着“疏影”琴,按照老友给的地址找了过去。陈默的小院很不起眼,门口挂着块旧木牌,上面写着“默居”两个字,院里种着几竿翠竹,竹下摆着张石桌,一个穿浅灰色棉衫的男人正坐在石桌旁煮茶,手里拿着个紫砂壶,动作慢悠悠的,一看就是个懂生活的人。

“是顾先生吧?”陈默抬头,看见他抱着琴,笑了笑,语气很平和,“我猜你是为‘疏影’琴来的。”

顾砚之愣了愣,没想到陈默竟知道这琴的名字。他赶紧走上前,把琴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陈先生,您怎么知道?”

“这琴的名声,在圈子里早传开了。”陈默放下紫砂壶,伸出手,轻轻抚过琴身。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带着薄茧,像是常年与古物打交道的人。从琴首的岳山到琴尾的龙龈,他的指尖缓缓移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过了片刻,他闭上眼,眉头微蹙,像是在感知什么,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起来。

顾砚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看见陈默的手指在琴腹的铭文处停留了片刻——那里刻着一行细小的篆书,是苏雪樵的题字:“雪樵自适,月伴琴鸣。”忽然,陈默睁开眼,目光落在顾砚之身上,语气平静:“这琴有‘魂’。”

“魂?”顾砚之愣住了,他虽爱琴,却从未想过琴会有“魂”。

陈默指着琴腹的铭文,解释道:“这琴的最后一任主人苏雪樵,是位真正的隐士。他出身书香门第,年轻时曾考中过进士,却不愿入朝为官,带着这把琴隐居西山。他一生无子无女,身边没有亲人,唯有这把‘疏影’琴相伴。每天清晨,他就坐在茅庐前的松树下弹琴,对着青山绿水;到了夜晚,就对着月亮弹,直到深夜。”

他顿了顿,又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琴弦——没有触碰,却能看见琴弦微微颤动,连石桌上的茶杯都跟着泛起细小的涟漪。“这琴的材质很特殊,是千年桐木的中段,木质疏松,纹理均匀,最能吸收弹奏者的心神。苏雪樵弹了它三十年,从青年到晚年,他的孤寂、他的清高、他对山水的眷恋,还有他无人诉说的心事,都一点点渗进了琴木的纹理里,与琴融为一体,形成了‘音魂’。”

“音魂?”顾砚之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由得追问。

“就是附着在琴上的情感印记。”陈默解释,“这种印记,平时藏在琴木里,看不出来,可一到月圆之夜,天地间的太阴之气最盛,这种气息会激发琴中的‘音魂’,让它自发共鸣,重现苏雪樵当年常弹的曲调。你听到的琴声,不是闹鬼,是苏雪樵的心声,透过这把琴,传到了现在。”

顾砚之听得入了神,原来那自鸣的曲调,竟是百年前那位隐士的心声。他想起第一次听到琴声时的触动,忽然明白了——那不是错觉,是跨越百年的情感共鸣。

“那我该怎么办?”顾砚之问,语气里带着些急切,“要把它封起来吗?还是……”

“不必。”陈默摇头,语气很肯定,“这不是邪魂,只是一段未散的情感。它没有恶意,只是想把当年的心境,再奏给懂的人听。如果强行压制,用符咒或者法器把它封住,反而会伤了琴的灵气,让这把千年古琴毁在你手里。”

他看着顾砚之,眼神里带着些期许:“你爱琴,也懂琴,更能听出琴声里的孤寂,这便是你与它的缘分。其实,对付它的方法很简单,不用什么复杂的手段。”

陈默给顾砚之出了个主意:“每月月圆之夜,你提前净手焚香,在琴前静坐片刻,什么都别想,就静静感受琴身的温度,把你的心意传递给它。然后,为它弹奏一曲《良宵引》。这曲子平和舒缓,没有激烈的情绪,像春日的微风,又像月下的流水,最能安抚人心。你用这曲子引导琴中的‘音魂’,让它感受到平和,它便不会再奏出那般忧伤的曲调。”

“以音会友,以心抚琴。”陈默拿起紫砂壶,给顾砚之倒了杯茶,“你懂它的孤寂,便用平和相伴;它懂你的心意,便会以琴音回应。这才是人与琴最好的相处方式。”

顾砚之抱着“疏影”琴回家,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按照陈默的话,提前准备好香案,在书房里点了一炉沉香,那香气清雅,慢慢漫满了整个房间。当月圆之夜来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琴身上时,他净了手,坐在琴前,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琴身的温润——指尖下的琴木,像是有了温度,轻轻回应着他的触碰。

片刻后,他抬手,指尖落在琴弦上,《良宵引》的曲调缓缓流出。那琴声平和得很,没有《潇湘水云》的激昂,也没有《广陵散》的悲壮,只是像春风拂过柳梢,又像明月映在清泉里,每个音符都透着安宁。

奇妙的是,当《良宵引》奏到一半时,“疏影”琴的琴弦竟再次微微颤动起来。这次不是之前那种忧伤的自鸣,而是与他的弹奏相和——他弹到高音时,琴弦会轻轻加一点共鸣,让音色更清透;他弹到低音时,琴弦会缓缓延续余韵,让曲调更绵长,像是有人在与他合奏,默契得很。

一曲终了,顾砚之睁开眼,只见月光下,“疏影”琴的琴身泛着柔和的光,不再像之前那样透着清冷,反而多了几分温暖。他伸手摸了摸琴弦,琴弦还是温的,却不再是那种孤寂的温度,而是带着人的暖意。

从那以后,每个月圆之夜,顾家书房里都会响起琴声。有时是顾砚之弹奏,“疏影”琴轻轻和鸣;有时是琴先发出几声响,像是在提醒他“该弹琴了”,他便笑着抬手,与琴共奏一曲。那忧伤的曲调再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与安宁。

林蕙渐渐不再害怕,有时会端着一杯热茶,站在书房门口,静静听他弹奏。月光落在顾砚之的侧脸上,也落在“疏影”琴上,人与琴在月光下,像是一幅安静的画。“没想到这琴竟这么通人性。”她笑着说,语气里满是欣慰。

顾砚之的朋友也常来做客,每逢月圆之夜,几人围坐在书房里,听顾砚之弹“疏影”琴,就着月光喝几杯茶,聊几句琴谱,成了滨城文人圈里的一段雅事。有人问顾砚之,这琴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温顺,他总是笑着说:“不是琴变了,是我懂了它的心意。”

后来,顾砚之带着“疏影”琴,又去了一次陈默的小院。他递给他一杯刚泡好的龙井,语气里满是感激:“陈先生,谢谢你。现在我才明白,古物不是死的,它们都带着前人的心意,等着后人去读懂。”

陈默接过茶杯,看着院里的翠竹,笑了笑:“其实我没做什么,是你自己懂琴,也懂人心。古琴最是通灵性,你以心待它,它便以音报你——这便是人与琴最好的缘分。”

月光洒下,透过竹影落在石桌上,也落在“疏影”琴上。琴身泛着柔和的光,像是在回应着两人的对话。远处传来几声虫鸣,与院里的茶香、竹影、月光融在一起,安静得很,也温柔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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