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雨下得绵密,把夜校的窗玻璃打湿成一片朦胧。
苏瑶正蹲在灶膛前添柴,听着锅里玉米粥咕嘟冒泡的声响,门外突然传来林晓燕的啜泣声。
她掀开门帘出去,见林晓燕抱着个蓝布包蹲在台阶上,辫子上还沾着泥点,像是刚从地里跑回来。
“咋了这是?”苏瑶往她手里塞了块热毛巾,林晓燕攥着毛巾抹眼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建军……建军要回城了。”
苏瑶的心猛地沉了沉。赵建军是队里的后生,跟林晓燕好得蜜里调油,开春时还一起帮着陆逸尘搭育秧棚,两人蹲在田埂上绑竹竿的模样,像极了并蒂的谷穗。
她往屋里喊了声“逸尘”,陆逸尘正蹲在桌前编竹筐,闻言手里的竹篾“啪”地裂了道缝,赶紧擦了擦手往外走。
“公社文书刚来说的,”林晓燕抽抽噎噎地说,“他哥在城里工厂当主任,能给建军办回城指标……他刚才跟我说,让我跟他走,可我爹娘年纪大了,走不开啊。”
她把蓝布包往地上一摔,里面掉出件新做的蓝布衫,是她连夜给赵建军缝的,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
陆逸尘蹲在林晓燕身边,捡起那件蓝布衫拍了拍泥:“建军咋说?”
“他就说‘城里好’,”林晓燕的眼泪掉在布衫上,洇出小湿痕,“说城里不用蹲在地里晒,顿顿能吃白面馒头……可他咋不想想,咱队里的试验田刚插了秧,张婶的猪崽还等着他帮忙阉呢。”
正说着,赵建军红着眼圈从外面进来,手里攥着张回城申请表,纸角都被捏皱了。
“我也不想走,”他往墙上一靠,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可我娘天天托人带信哭,说我爹病了没人照顾……再说那指标金贵,错过了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苏瑶往灶房端了碗热粥递给他:“先吃饭。事得慢慢想。”赵建军没接,只是盯着林晓燕:“你跟我走呗?我去城里给你找个轻松活,在工厂食堂洗菜都行,总比在地里薅草强。”
林晓燕别过脸不吭声,手指抠着台阶缝里的泥。
苏瑶看着心里发酸,她懂林晓燕的难,一边是朝夕相处的情分,一边是生养自己的爹娘;也懂赵建军的慌,一边是城里的安稳日子,一边是舍不得的人。
夜里赵建军没走,跟陆逸尘挤在炕上。苏瑶听见他们低声说话到后半夜,陆逸尘说“晓燕娘的腿不好,离不得人”,赵建军说“我娘总说城里姑娘体面,可我就想娶晓燕”。
后来没了声响,苏瑶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照着墙上贴的谷种报纸,心里沉甸甸的,谁不想回城呢?可这村里的地,村里的人,早像谷种扎了根,哪能说走就走。
第二天赵建军去队部填表,林晓燕蹲在河边洗野菜,眼泪掉在水里,惊得小鱼窜来窜去。
苏瑶蹲在她身边摘菜,没提赵建军的事,只说“你上次绣的枕套真俊,张婶还问我要花样呢”。
林晓燕抹了把脸笑了笑,指尖却把野菜掐得稀烂:“我给建军纳的鞋底还没做完呢。”
陆逸尘去试验田时,见赵建军蹲在田埂上发呆,手里攥着把刚抽穗的稻秧。“这稻种若能成,队里每人能多分二十斤粮。”
陆逸尘往他身边蹲,“你走了,谁帮我拉犁?”赵建军把稻秧往水里一扔:“我昨夜里梦见在城里工厂上班,机器轰隆隆响,可醒了听见东河的水声,倒觉得踏实。”
过了几日,赵建军的哥哥托人捎来封信,说指标催得紧,让他月底就回城。
林晓燕把纳好的鞋底往赵建军手里塞,没说话,转身就往家跑,辫子甩得像小旗子。
赵建军攥着鞋底蹲在地上,鞋面上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林晓燕熬夜绣的,她总说自己手笨,绣不好精细活。
队长在晒谷场召集队里人开会,说赵建军要走,让大家凑点东西送送他。
张婶端来筐红薯干,李嫂拿来块新做的腊肉,连狗剩都把攒的野鸡蛋往赵建军手里塞:“建军哥,城里有鸡蛋不?”
赵建军攥着野鸡蛋直掉眼泪。陆逸尘往他手里塞了个竹筐,是连夜编的,筐沿捏着圈并蒂莲,跟林晓燕绣的花样一样。
“带着吧,”陆逸尘拍了拍他的肩,“城里若住不惯,就回来看看。试验田的稻子熟了,给你留穗最大的。”
回城前一天,赵建军去东河沿的试验田转了转。林晓燕蹲在地里薅草,假装没看见他,指尖却把草薅得太狠,带起了片稻苗。
赵建军赶紧蹲下来扶稻苗,两人的手在泥里碰了碰,又赶紧缩回去,像藏着啥甜密密的事。
“我在城里给你写信。”赵建军的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吹走,“等我在城里站稳了,就回来接你爹娘。”
林晓燕没回头,声音却带着哭腔:“你在城里好好的……别总惦记地里的事。”
赵建军走那天,天刚亮。苏瑶和陆逸尘去送他,见林晓燕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里面是件刚缝好的单衣。
赵建军接过布包往车上爬,车开出去老远,还回头往槐树下望,林晓燕的身影在晨雾里越来越小,像株舍不得挪窝的麦秸。
回村的路上,陆逸尘突然往苏瑶手里塞了颗糖:“你若想回城,咱就走。”苏瑶往他嘴里塞了半颗,甜意漫开时笑了:“不走。等稻子熟了再说。”
她看着试验田的稻苗在风里晃,绿得发亮,“你看这稻苗,离了这地就长不好。人也一样。”
一过了几日,林晓燕收到赵建军的信,说城里工厂的饭不如张婶做的窝窝香,说夜里总梦见在东河沿帮陆逸尘插秧。
苏瑶帮她念信时,见她偷偷往信纸上抹眼泪,却嘴角带笑,原来不管走多远,心里的根还在这儿,在这地埂上,在这稻苗间,在那没说出口的惦记里。
陆逸尘编的竹筐挂在赵建军城里的屋墙上,林晓燕绣的并蒂莲在筐沿晃。
苏瑶知道,有人想回城,有人想留下,可这日子就像试验田的稻子,不管长在城里还是乡下,只要心里有惦记的人,有放不下的事,就都能结出甜穗子。
灶膛里的火还烧得旺,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响,像在哄着屋里的人,别急,日子还长,该回来的总会回来,该留下的也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