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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库房旧木头的霉味,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沈璃的喉咙。这气味是活的,它钻入鼻腔,沉入肺腑,又逆流而上,盘踞在舌根,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尝到铁锈与朽木混合的苦涩。空气凝滞得如同浸透污水的棉絮,沉甸甸压下来,每一次呼吸都成了搏斗。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通铺上,薄被蒙过头顶,隔绝了外面那些麻木又带着窥探的目光,却隔不断眼前一遍遍闪回的画面。

薄被底下,是另一个被气味统治的王国。旧棉絮的气息混杂着她自己身上渗出的冷汗味,闷热、黏腻,如同裹在湿透的破布里。但这狭小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却是此刻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外面那被昏黄灯泡勉强切割的庞大库房,反而更像深渊。

库房深处,只有一盏低瓦数的灯泡吊在房梁上,光线昏黄黯淡,在粗糙的椽子与蒙尘的杂物之间艰难跋涉,最终只能无力地匍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灰尘在光柱里无声翻涌,如同微小的幽灵,永无止息。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狭窄的通铺区,铺板粗糙开裂,一张紧挨着一张,躺满了沉默的人影,如同沉船后漂流的残骸。空气里浮动着浑浊的暖意,那是太多躯体挤在一起散发的温度,混合着汗酸、劣质烟草,以及某种更深沉的绝望气息,沉沉地淤积在低处,不肯散去。远处的角落,堆积着蒙尘的麻袋与木箱,黑影幢幢,在微弱的光线边缘张牙舞爪,仿佛蛰伏的兽。

这气味,绝非是死物那般简单,它宛如拥有生命的恶魔,带着诡异的灵动与恶意。它如同一缕缕阴森的幽魂,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地钻入沈璃的鼻腔,顺着那狭窄的呼吸道,一路长驱直入,沉入她那微微起伏的肺腑之中。紧接着,它又逆流而上,好似一条邪恶的毒蛇,沿着咽喉蜿蜒攀爬,最终盘踞在她的舌根之处。每一次,当沈璃艰难地吞咽着口水,试图缓解那干涩与不适时,都能清晰地尝到那铁锈般的血腥与朽木的苦涩相互混合的怪异味道,那味道,如同噩梦一般,在她口中久久不散,令她几近作呕。

库房里的空气,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凝滞得如同浸透了污水的棉絮。那厚重的、黏腻的质感,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每一次,沈璃试图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都像是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搏斗。她不得不拼尽全力,张开那干裂的嘴唇,用力地吸吮着这污浊不堪的空气,仿佛那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然而,每一次的呼吸,换来的却只是更深的窒息感和无尽的绝望。

她蜷缩在那冰冷而又坚硬的通铺之上,身体紧紧地蜷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外界的一切伤害。那床薄被,被她用力地蒙过头顶,试图用它来隔绝外面那个冰冷而又残酷的世界。外面,那些麻木不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带着一丝窥探和好奇,不断地向她射来。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在身上爬行,让她浑身不自在,却又无处可逃。

然而,这薄被虽能挡住外面的目光,却无论如何也隔不断她眼前那一遍又一遍闪回的画面。那些画面,如同噩梦一般,不断地在她眼前浮现,清晰而又残酷。那是血雨腥风的战场,是生死一线的挣扎,是同伴们倒下的身影和绝望的眼神。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痛着她的心灵,让她痛不欲生。

在这黑暗而又压抑的库房里,沈璃仿佛被整个世界所遗弃。她只能独自承受着这一切痛苦和折磨,在血腥与霉味的交织中,在窒息与绝望的边缘,苦苦地挣扎着,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解脱。

凌嬷嬷沾满污泥的脸,那双老眼里最后迸发出的疯狂执念,还有那口喷在塞嘴破布上的、暗红发黑的血……

更深的寒意来自她的掌心。

沈璃在被子的绝对黑暗里,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几缕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丝线,静静躺在那里。没有光源,它们自身却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的幽蓝色光泽。

孔雀蓝。

柳莺儿最钟爱、最张扬的颜色。她那身水红衣裙上,繁复的缠枝莲纹、领口袖缘的精美滚边,用的就是这种带着独特金属冷光的孔雀蓝绣线!阳光下,它折射出的光彩,如同孔雀开屏般华丽又傲慢,整个王府后院,独此一份。

凌嬷嬷临死前指甲缝里死死抠住的,为什么会是这个?

柳莺儿?那个娇纵跋扈、恨不得用孔雀翎羽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起来的美妾?

“翊”字丝帕染血在前,凌嬷嬷指甲缝里残留柳莺儿的孔雀蓝丝线在后……冰冷的线索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地缠绕上来,勒得沈璃几乎窒息。下一个……会轮到谁?这深不见底的王府漩涡,才刚刚卷起第一道致命的浪头。

白日的喧嚣与惩罚如期而至。

库房门口那场夜半的杀戮,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了一圈圈恐慌的涟漪,很快又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了下去。

管事嬷嬷的厉声训斥响彻罪奴们劳作的庭院:“都给我警醒着点!昨夜库房遭贼,凌嬷嬷伤重!那是她命不好,撞上了腌臜东西!你们这些贱骨头,要是敢乱嚼舌根,敢偷懒耍滑,仔细你们的皮!”她阴鸷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每一个低垂的头颅,最后狠狠钉在沈璃身上,“特别是你!丧门星!晦气东西!滚去把‘静思堂’那几间顶顶晦气的旧书阁给我打扫干净!犄角旮旯都不许落下!扫不完,今晚也别想吃饭!”

“静思堂”三个字一出,连旁边几个麻木干活的罪奴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是王府深处一片早已废弃的院落,据说前朝曾是王府处置犯了错的女眷、甚至秘密行刑的地方,阴森逼仄,终年弥漫着散不尽的灰尘和霉烂气味,平日里连野猫都绕着走。

沈璃垂着头,低低应了声“是”,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惧和唯唯诺诺。她抱起沉重的扫帚、簸箕和半桶浑浊的脏水,脚步虚浮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去,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低垂的眼帘下,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燃烧。静思堂?那个堆满了废弃杂物和蒙尘旧书的地方?或许……那里藏着比死寂更重要的东西。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短暂避开所有窥视的眼睛,一个能让她喘口气、思考一下那几缕幽蓝丝线的地方。静思堂的荒僻,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推开“静思堂”主书阁那扇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沉重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腐烂、木头朽坏和浓重灰尘的呛人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只有几缕惨淡的光线,艰难地从高处几扇蒙着厚厚污垢和蛛网的菱花窗棂缝隙里挤进来,在漂浮的尘埃中投下几道浑浊的光柱。

满室狼藉。高大的书架东倒西歪,如同被巨人蹂躏过的骸骨。破旧的卷轴、散页的书籍如同被撕碎的皮肉,胡乱地散落在地,堆积在角落,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白浮尘。蛛网层层叠叠,从屋顶梁木一直垂挂到书案椅脚,像一张张巨大的、灰白色的裹尸布。空气粘稠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颗粒感。

沈璃放下工具,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被遗忘的废墟。这里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一种被时间遗弃的死寂,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她需要的就是这种死寂,这种隔绝。

她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口,露出纤细却布满细小伤痕和薄茧的手臂,拿起扫帚,从门口开始,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清理起来。动作笨拙而吃力,每一次挥动扫帚都带起大团呛人的烟尘,将她笼罩其中。她不时停下来,佝偻着腰剧烈咳嗽,瘦弱的肩膀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然而,在那飞扬的尘土和低垂的乱发遮掩下,她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掠过每一本散落书籍的残破封面,审视着每一处墙角的阴影和书架底部的空隙。

她不是在清扫,是在搜索。

时间在死寂和尘埃中缓慢流淌。汗水混合着灰土,在她脸上冲出几道泥痕,火辣辣地蛰痛着皮肤下尚未愈合的旧伤。但她仿佛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和视线之上。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清扫了大半,除了越来越多的灰尘和几只惊慌逃窜的潮虫,一无所获。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她的四肢百骸,拉扯着她的眼皮。饥饿的灼烧感在胃里翻腾。

难道真的只是徒劳?

就在她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挪到靠墙一排倾倒最严重、几乎被书册完全掩埋的书架旁时,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书阁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沈璃的动作瞬间凝固,心脏猛地一缩。她屏住呼吸,保持着弯腰扫地的姿势,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那块发出异响的青砖。

那块砖,颜色与周围并无二致,只是边缘的缝隙似乎……略宽了那么一丝?而且,它微微下沉了几乎难以察觉的一线!

暗格?!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瞬间驱散了所有疲惫和饥饿。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轰鸣。

她迅速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菱花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更加昏暗,只有远处庭院偶尔传来模糊的、遥远的劳作声。书阁内,死寂如坟墓。

机会!

沈璃没有立刻动作。她先是故意将扫帚碰倒旁边一个腐朽的木匣,发出一声更大的响动,同时自己低低痛呼了一声,制造出笨拙失误的假象。然后,她才慢慢蹲下身,一只手捂着膝盖,做出查看扭伤的样子,另一只手,却如同最灵巧的狸奴,指尖无声地探向那块松动的青砖边缘。

触手冰凉坚硬。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住那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上撬动。

砖块比想象中更沉重。随着轻微的摩擦声,它被掀开了寸许,露出下面一个黑洞洞的、仅能容一只手勉强探入的狭小空间。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腐朽纸张和冰冷尘土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苦涩气味,扑面而来。

沈璃的心跳如擂鼓。她毫不犹豫,手指毫不犹豫地探入那冰冷的黑暗之中。

指尖最先触到的,是粗糙、冰凉的砖石内壁。她耐心地向深处摸索,指尖划过内壁湿冷的苔藓感。突然!

她的指腹触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东西。

坚韧,微凉,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特殊质感。

是皮革!

她的指尖猛地一勾,紧紧攥住了那东西的一角,然后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将它从狭小的暗格中抽了出来。

一本册子。

当它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时,沈璃看清了它的模样。

残破得令人心惊。封面是一种深褐近黑的硬皮,边角磨损得厉害,几乎露出了里面的纤维层,沾满了暗色的污渍和霉斑,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没有书名,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

沈璃的指尖拂过那粗糙的封面,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从指尖直抵心脏。她立刻将它塞入自己破旧棉袄那宽大、打了无数补丁的内袋里,那块凸起紧贴着她的肋骨,沉重又滚烫。她迅速将青砖复位,用脚蹭了蹭周围的浮灰,抹去一切痕迹。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袭来。她扶住旁边冰冷的书架,大口喘着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凉的衣物。恐惧与一种近乎狂喜的兴奋交织着,在血液里奔流冲撞。

书阁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昏暗,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模糊不清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室内狼藉的轮廓。浓重的霉味和尘埃仿佛凝固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沈璃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废弃卷轴形成的狭窄阴影里,像一只蛰伏在岩缝中的小兽。确定外面再无一丝人声,只有远处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她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本硬皮册子。

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将它放在膝上,借着从高处一扇破窗缝隙里艰难透入的、微弱得可怜的月光,极力辨认着封面。

深褐近黑的硬皮,布满污渍和霉斑。在月光下,她终于看清,封面并非完全空白。上面似乎曾经有过字迹,但被人用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刮掉了!只留下一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和残留的墨迹碎屑。

她的指尖抚过那些粗暴的刮痕,心一点点沉下去。被刻意抹去的书名……这本册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禁忌符号。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的右下角,那里似乎有一小块区域比其他地方更光滑些。突然,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纸张边缘卷翘的触感传来。

有夹层?

沈璃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用指甲最薄的边缘,沿着那光滑区域的边沿,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抠动。

“嘶啦……”

一声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撕裂声。在死寂的书阁里,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沈璃耳边!

一小片薄如蝉翼的、颜色略浅的皮纸,被她从封面硬皮下剥离了下来!

月光下,被隐藏的真相暴露无遗。

那刮痕累累的硬皮封面下,竟压着另一层极其坚韧、泛着淡淡土黄色的薄皮纸!上面用浓墨清晰地写着几个古拙的大字:

《百草瘴疠录》

这书名乍看之下,像是一本寻常记录山野草木、或许带些瘴气防治的杂书。然而,就在这五个大字的右下角,一行蝇头小楷,如同毒蛇般阴冷地蜷缩在那里:

“鸩羽毒经·残”

鸩羽!

沈璃的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鸩鸟之羽,剧毒!传说中的宫廷秘毒!这根本不是什么药草杂记,而是一本……毒经!

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椎骨蛇一般窜上头顶,几乎让她头皮炸开。王府禁书……被刮去表层、隐藏真名的毒经……凌嬷嬷指甲缝里的孔雀蓝丝线……“翊”字丝帕……柳莺儿……所有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鸩羽”这两个字冰冷的光芒下,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指尖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沉重如铁的硬皮封面。

内页的纸张泛着陈旧的焦黄色,薄而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齑粉。墨迹是浓稠的深褐色,带着一种干涸血迹般的质感。开篇并非目录,而是一段笔锋凌厉、透着一股森然邪气的序言: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草木虫石,蕴灵含煞。药可活人,毒能毙命。鸩羽之秘,非为屠戮,乃洞彻生死之隙,掌造化之机锋!习者当慎,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地狱门开!”

那“地狱门开”四个字,墨迹格外浓重狰狞,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沈璃指尖冰凉,却不敢停顿,借着微弱的月光,如饥似渴地一页页翻下去。

书中图文并茂。粗糙的墨线勾勒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矿石、虫豸。文字艰深晦涩,夹杂着大量生僻的古字和隐语。但沈璃凭借着幼时被父亲逼着打下的、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的学识底子,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艰难地辨识、理解、记忆着。

“墨叶七心莲,生于寒潭之底,叶脉如墨,七窍玲珑。取其花蕊阴干,佐以阴年阴月处女泪……三滴入酒,无色无味,饮之如坠冰窟,心脉渐滞,三刻而绝……尸身僵冷如冰,肤现淡蓝霜纹……”旁边画着一株扭曲诡异的莲花,七片墨黑的叶子簇拥着一颗布满孔洞的花心。

“赤血蟾衣,毒瘴沼泽所出。取新蜕之皮,碾粉,混入朱砂……可致人血脉贲张,五内如焚,狂躁癫狂,力竭暴毙……死状如被烈焰灼烧……”配图是一只通体赤红、皮肤布满疙瘩的巨蟾。

“孔雀胆……”沈璃的目光猛地钉在这三个字上!指尖下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抠破脆弱的书页!

“……非孔雀之胆,乃南疆深谷一种奇石,色如孔雀翎羽之幽蓝,质脆,研磨成粉,其性阴寒奇毒,入水即溶,无色。微量可致昏厥、迷幻,形如急症。若足量……”她的目光急急下移,心提到了嗓子眼。

“……若足量,一刻入心脉,血凝如冰,周身僵直,口不能言,唯眼珠能动,饱尝冰封窒息之苦……三个时辰后,气绝身亡。死后十二时辰内,尸身僵冷异常,指甲缝、唇内等处……隐现幽蓝丝线之痕,遇光则显……”

轰!

沈璃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幽蓝丝线!指甲缝里!

凌嬷嬷指甲缝里抠出的孔雀蓝丝线!那冰冷的幽蓝光泽!

不是柳莺儿衣裙上的绣线!那是……那是“孔雀胆”剧毒残留的痕迹!

凌嬷嬷不是被那两个护卫打死的!她是中了毒!一种叫“孔雀胆”的剧毒!死状就是浑身僵冷,指甲缝里残留幽蓝丝线!

是谁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柳莺儿衣裙上的孔雀蓝丝线……是巧合?还是……故意留下的误导?或者……是某种更可怕的关联?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愤怒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紧了沈璃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死死攥着书页,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脆弱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

“沙……沙沙……”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书阁外廊下堆积的枯叶上!

有人来了!

沈璃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巡逻者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节奏,正朝着书阁门口靠近!

该死!是夜巡的护卫!他们怎么会来这里?这个鬼地方平日根本无人踏足!

那本摊开的、足以让她死一万次的《鸩羽毒经》还放在膝上!幽蓝的“孔雀胆”字样在月光下如同魔鬼的狞笑!

千钧一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震惊和恐惧。沈璃的动作快到了极致!

她猛地合上那本沉重的毒经,厚实的封面发出沉闷的“啪”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来不及塞回暗格,甚至来不及藏进怀里!

眼角余光瞥见手边地上那半截白天扫出来的、不知哪个罪奴偷藏又遗落的、小指头长短的蜡烛头!旁边还有一小块火镰和火石——大概是哪个前看守留下的!

几乎是同时,她抓起那截冰冷的蜡烛头,用尽全身力气擦动火镰!

“嚓!”

一点微弱的火星溅落在蜡烛捻子上!

“噗!”

小小的、黄豆粒般大小的昏黄烛光,在黑暗中猛地跳跃起来!微弱得可怜,却瞬间驱散了她身边一小圈浓重的黑暗!

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亮,沈璃如同扑火的飞蛾,目光以超越极限的速度扫过摊开的毒经内页!

不是看内容!是找位置!

就在烛光亮起的刹那,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钩子,死死钩住了毒经后半部分,一页明显被多次翻动、边缘磨损得格外厉害的纸张!

那页纸的顶部,赫然画着一张极其诡异的人面图!不是肖像,而是用粗犷的墨线勾勒出面部骨骼的起伏、肌肉的走向,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细小的文字!图的中央,几道醒目的箭头指向颧骨、下颌、眉弓等几处关键位置,旁边注释着“鱼胶”、“蜂蜡”、“骨粉”等字样!

易容!改变骨相!

电光石火间,沈璃的左手如同灵蛇出洞,指甲精准地抠进那页磨损严重的纸张边缘,猛地一撕!

“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她耳中却如同裂帛的脆响!

那张画着人面骨骼图、标注着鱼胶易容秘法的书页,被她生生撕了下来!

几乎在书页离体的同一瞬间!

“噗!”

沈璃鼓起腮帮,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朝着那豆大的烛火猛地一吹!

微弱的光明瞬间熄灭!书阁重新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蜡烛头被吹灭时散出的一缕刺鼻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飘散。

黑暗吞噬一切的瞬间,沈璃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向前扑倒,抱着那本毒经和撕下的书页,借着扑倒的势头,狼狈不堪地就地一滚!

“哗啦……”

身体撞开了旁边散落的几卷破旧竹简,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她整个人蜷缩着,滚进了那张巨大、厚重、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紫檀木书案之下!书案下堆满了废弃的卷轴和破布,正好将她瘦小的身体完全淹没!

就在她蜷缩进黑暗、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布卷盖住自己的头脸的刹那——

“吱呀……”

书阁那扇沉重腐朽的木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一道昏黄摇曳的灯笼光,如同鬼魅探出的触手,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瞬间刺破了书阁内浓稠的黑暗!

灯笼光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审视这片令人不适的废墟。然后,那光线开始移动,缓慢地、带着一种例行公事的麻木,扫过倾倒的书架,扫过满地的狼藉,扫过散落的书籍和卷轴……

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响起:“妈的,这鬼地方……一股子死人味儿!真晦气!赶紧晃一圈走人,谁他妈乐意待这儿……”

“少废话!昨夜库房刚出事,管事发话了,各处都得仔细巡!仔细点!别偷懒!”另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斥责道,但语气里也透着同样的不情愿。

灯笼光随着脚步声,开始向书阁内部移动。昏黄的光圈在地面上缓缓推移,掠过沈璃刚刚蜷缩的那个角落……

光圈扫过地面。

那里,在惨淡的灯笼光下,几点极其微小、刚刚凝固的、如同泪珠般的暗黄色蜡油痕迹,正清晰地反射着微弱的光!

正是沈璃刚刚点燃又吹灭那蜡烛头时,滴落在地上的烛泪!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湿润光泽!

灯笼光在那几点蜡泪上,停顿了足有一息的时间!

书案下,沈璃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沉闷的巨响。冷汗如同无数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她的后背和额头。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牙齿打颤的冲动,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正钉在那几点未干的烛泪上!那昏黄的光圈,如同死神的眼睛,在她藏身的书案边缘来回扫视!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咦?”那个粗嘎的声音带着疑惑响起,“这……这地上是什么玩意儿?亮晶晶的?”

沉稳的声音也透出一丝警惕:“像是……蜡油?刚滴下来不久?”

沈璃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完了吗?就这样被发现了吗?怀里的毒经和那张撕下的易容图谱,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肉!

脚步声,朝着书案的方向,挪动了!

一步……两步……

灯笼的光晕越来越近,几乎要笼罩住书案下方堆积的杂物边缘!沈璃甚至能闻到灯笼里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气味,能感觉到光线带来的微弱热度逼近自己藏身的破布卷!

“妈的,该不会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这鬼地方……”粗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惧意,脚步似乎犹豫了一下。

就在灯笼光即将彻底探入书案下方,照亮那堆破布的刹那!

“啪嗒!”

一声脆响,从书阁另一侧的角落里传来!像是什么腐朽的小木件彻底断裂、掉在了地上。

这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谁?!”沉稳的护卫厉喝一声,声音带着紧绷的惊疑!

灯笼光猛地调转方向,如同受惊的野兽,迅速扫向声音传来的黑暗角落!

“过去看看!”沉稳护卫的声音带着命令。

“操!别……别是……”粗嘎的声音明显怂了,但在同伴的催促下,还是硬着头皮,两人举着灯笼,脚步声略显急促地朝着书阁深处、那发出声响的黑暗角落探去。

灯笼光渐渐远离了书案区域。

书案下,沈璃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丝,但心脏依旧在狂跳。她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其缓慢、悠长,如同冬眠的蛇。

她能听到那两个护卫在远处角落里翻动杂物、低声咒骂的声音。

“妈的!一根烂掉的破轴头!吓老子一跳!”

“行了行了!这鬼地方老鼠多!赶紧巡完走人!一股子霉味,熏得头疼!”

脚步声和灯笼光开始朝着门口移动,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仓促。

“走走走!真他妈晦气!明天得跟管事说说,这破地方锁死算了!”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那令人心悸的昏黄灯光。

书阁彻底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纯粹的黑暗。只有沈璃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她依旧蜷缩在书案下冰冷的尘土里,抱着那本《鸩羽毒经》和那张撕下的易容图谱,一动不动。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

许久,许久。

直到确认外面再无一丝声息,直到冰冷的四肢都有些麻木,沈璃才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从破布卷里探出头。

月光依旧吝啬地从高窗缝隙里透入几缕,勉强勾勒出室内模糊的轮廓。

她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借着微光,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地面——那几点险些要了她命的未干烛泪,此刻已经彻底凝固,在灰尘中显得毫不起眼。

沈璃的眼中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她迅速将《鸩羽毒经》塞回怀中,贴身藏好。那张撕下的、画着人面骨骼图和鱼胶易容法的纸张,被她小心地折叠成最小的方块,塞进自己破旧棉袄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用烂布条缝死的暗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走到那扇蒙着厚厚污垢的菱花窗下。惨淡的月光透过污浊的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脸颊上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被赵妈妈指甲划出的血痕。粗糙的触感传来。

然后,她的手指缓缓下移,隔着破旧的棉袄布料,按在了胸前——那里,紧贴着肋骨,是那本冰冷沉重的《鸩羽毒经》,和那张藏着改变骨相秘密的易容图谱。

毒……易容……

凌嬷嬷指甲缝里的孔雀蓝……孔雀胆……

柳莺儿……翊……

冰冷的杀机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刚刚获取的、带着血腥气的力量,在她心底无声地蔓延、扎根。

静思堂外,夜色浓稠如墨,死寂无声。

沈璃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潜回罪奴通铺那散发着汗臭和绝望气息的狭小空间。粗硬的通铺冰冷硌人,薄被带着一股永远散不掉的霉味。她侧身躺下,背对着鼾声四起或辗转反侧的其他罪奴,将自己彻底埋入黑暗。

怀里的《鸩羽毒经》像一块冰,紧贴着心口,寒意丝丝缕缕渗入骨髓。那张折叠的易容图谱则如同藏在血肉里的一枚火种,灼热而隐秘。

她闭上眼,却无法入睡。白日里强记下的《鸩羽毒经》残篇如同鬼魅的符咒,在脑海中疯狂翻涌。

“墨叶七心莲……取其花蕊阴干,佐以阴年阴月处女泪……三滴入酒,无色无味……”那扭曲的墨色莲花图案在黑暗中栩栩如生。

“赤血蟾衣……混入朱砂……可致人血脉贲张,五内如焚……”赤红的巨蟾仿佛在耳边鼓噪。

最清晰、最刺骨的,是那冰冷的幽蓝——“孔雀胆……色如孔雀翎羽之幽蓝……足量,一刻入心脉……死后……指甲缝隐现幽蓝丝线之痕……”

凌嬷嬷指甲缝里的幽蓝丝线!那根本不是柳莺儿的绣线,是索命的毒痕!

是谁?什么时候?如何将这种可怕的剧毒,悄无声息地送进了看守库房二十年的凌嬷嬷体内?

沈璃的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一线清明。柳莺儿……她那身招摇的孔雀蓝衣裙,是巧合?是误导?还是……某种更深的联系?一个妾室,怎么可能轻易弄到“孔雀胆”这等宫廷秘毒?她背后站着谁?“翊”字丝帕的主人?

线索混乱如麻,带着血腥的尖刺。而那本毒经和易容图谱,就是她在血海中挣扎时,抓住的、带着剧毒和欺骗的浮木。

接下来的日子,沈璃成了“静思堂”的常客。赵妈妈巴不得这个“丧门星”离自己远点,最好被那鬼地方的晦气彻底缠死。打扫静思堂的苦役,几乎成了沈璃一人的专属。

每一次踏入那腐朽的书阁,每一次挪动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卷册,沈璃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她必须分毫不差地演好那个笨拙、疲惫、被晦气缠身的罪奴。沉重的扫帚扬起呛人的尘埃,她剧烈地咳嗽,身形摇摇欲坠,眼角逼出浑浊的泪水。

然而,在那飞扬的尘土和低垂的乱发下,她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每一次清扫,都是一次无声的探索。她利用倾倒的书架、堆积的杂物作为屏障,在护卫巡逻的间隙,在光线最昏暗的角落,如同最耐心的鼹鼠,挖掘着那本毒经的秘密。

记忆的过程痛苦而缓慢。月光太吝啬,烛火太危险。她只能依靠那转瞬即逝的微光,强行将那些扭曲的图画、艰涩的古字、阴毒的配方,如同用烧红的烙铁般,硬生生刻进脑海。

每一次强行记忆,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搅动。冷汗浸透她单薄的衣衫,在阴冷的书阁里冻得她牙齿打颤。胃里空无一物,灼烧般的饥饿感啃噬着她的意志。旧伤在灰尘的刺激下隐隐作痛,新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挂在四肢。

支撑她的,是掌心那几缕幽蓝丝线冰冷的触感,是凌嬷嬷临死前那双充满疯狂执念的眼睛,是那本毒经里“孔雀胆”三个字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必须记住!必须理解!必须……掌握这些来自地狱的力量!

时间在死寂与尘埃中流逝。沈璃的记忆宫殿里,属于《鸩羽毒经》的部分,如同被剧毒浇灌的荆棘,缓慢而顽强地生长着。那些致命的草木形态、矿石特性、虫豸的提取方式,一点点清晰起来。她开始理解它们的药性相冲、毒性叠加的微妙平衡。

那张撕下的易容图谱,更是被她翻来覆去地在脑海中临摹。面部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肉的走向,鱼胶加热的温度与塑形的时机,蜂蜡填补的厚度与肤色的调和……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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