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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衣局的水槽边,寒气像无数根细针,顺着沈璃的指尖往骨头缝里钻。她的双手浸泡在浑浊的冰水里已经两个时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碴,边缘处凝结的冰棱像细碎的玻璃碴,稍一动弹就发出

的碎裂声,在空旷的浣衣局里格外刺耳。指关节处的裂口被皂角水蜇得生疼,那疼痛尖锐而持续,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顺着血脉往心口蔓延。可她的耳朵却像警觉的兔子般竖起,捕捉着周围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 这是她在永巷学会的生存本能,哪怕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两个负责晾晒的宫女正一边抖开锦缎一边闲聊。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她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幅晃动的皮影戏。这光芒与沈璃所处的阴暗潮湿形成鲜明对比,她低头时,只能看见自己映在冰水里的模糊倒影,面色苍白得像张纸。

听说昨儿丽嫔又得了赏赐,南海进贡的珍珠帘子,颗颗都有龙眼大呢。 圆脸宫女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艳羡,手里抖开的孔雀蓝锦缎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上面绣着的缠枝莲纹在光线下闪烁着微光,金线勾勒的花瓣边缘流转着贵气。

可不是, 瘦高宫女撇撇嘴,将手中的绯红宫装搭在竹竿上,动作里带着几分不屑,自打柳尚书夫人引荐她入宫,这恩宠就没断过。要我说啊,贵妃娘娘怕是... 她的话没说完,却故意拖长了语调,眼角余光瞟向远处的宫殿群,那里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像蛰伏的巨兽。

嘘 —— 圆脸宫女突然警觉地环顾四周,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浣衣局的每个角落,最后正对上沈璃低垂的侧脸。见只是个默默洗衣的永巷婢女,那婢女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才松了口气,用更低的声音说:贵妃昨儿砸了半屋子的瓷器,连最心爱的琉璃屏风都碎了。听说皇上夜里歇在了丽嫔宫里,连贵妃宫里的人去请了三次,都被皇上驳回了。李公公回来时脸都白了,说皇上摔了茶盏,骂贵妃

善妒成性

呢。

沈璃正拧干一件绛紫色宫装的袖口,水流顺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宫装的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即使沾染了污渍,也难掩其顺滑的质地,想必是哪位得宠的主子穿过的。丽嫔与柳夫人有关联 —— 这个信息像一枚尖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记忆的锦缎。

入宫那日的情景瞬间浮现在眼前:柳夫人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玉兰花的褙子,鬓边斜插着一支东珠步摇,走动时珠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笑意盈盈地牵着沈璃的手,指甲上涂着鲜艳的凤仙花汁,说要送她一个 好前程。可那温柔的笑脸背后,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此刻回想起来,那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竟与浣衣局管事嬷嬷鞭打她时的表情有几分相似 —— 都是看似温和,实则藏着不容置疑的狠戾,仿佛手中的皮鞭随时会落下。

发什么呆! 管事嬷嬷的鞭梢突然扫过沈璃耳畔,带起一阵刺痛的风,鞭梢上的倒刺甚至划破了她耳后的皮肤,渗出一丝细密的血珠,与鬓角的碎发粘连在一起。申时前这些都要洗完,否则今晚别想吃饭! 嬷嬷的声音尖利刻薄,像用钝刀子割肉,每一个字都带着恶意,别以为去过太医署就了不起,在我这儿,就算你是凤凰,也得卧着!

沈璃猛地回过神,低头加快了动作。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手心的冻疮,那些冻疮已经肿得像紫红的葡萄,有些地方甚至裂开了口子,露出里面粉嫩的肉,疼得她指尖发麻。后背的鞭伤也隐隐作痛,那是入宫时因为 行礼不周 被嬷嬷打的,伤口虽然结了痂,却总在阴雨天或劳累时隐隐作痛,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爬,痒得钻心,却又不敢伸手去挠。

那日苏芷若窃取香方后,她曾一度陷入绝望,觉得自己在这深宫里,就像蝼蚁一样,随时会被碾死。但三日后,当她在冷水里搓洗衣物时,看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醒悟过来 —— 这浣衣局,恰恰是宫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各宫送来的衣物上,残留着不同的熏香,有的带着浓郁的玫瑰香,那是贵妃娘娘独爱的 醉春风;有的则是清雅的兰花香,多半来自新晋的丽嫔宫中的 汀兰露。衣物上的污渍也藏着秘密,酒渍说明昨夜有宴饮,药渍暗示主子身体不适,甚至偶尔还能在衣襟的缝隙里发现夹带的字条,上面写着只有当事人才能看懂的暗语。而那些负责晾晒、浆洗的宫女们,在劳作时肆无忌惮的闲谈,更是珍贵的情报来源。她们的嘴巴像没关紧的闸门,总会泄露出各宫的秘闻,从哪位公公得了赏赐,到哪位娘娘失了圣心,无所不包。

傍晚收工后,沈璃拖着僵硬的腿脚回到永巷。每走一步,冻得麻木的脚掌踩在青石板上,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她额头冒汗。排房里依旧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汗臭味,墙角堆着的稻草发出腐朽的气息,十几个宫女横七竖八地躺在草铺上,疲惫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角落里,阿箬正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脸上的淤青。那淤青从颧骨一直蔓延到下颌,呈现出难看的紫黑色,边缘处泛着惨绿,显然是被人用巴掌狠狠扇过,力道之大,连牙齿都像是松动了,说话时带着漏风的嘶嘶声。

见沈璃进来,小宫女慌忙低下头,用脏兮兮的袖子遮住脸,可那双红肿的眼眶却藏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胸前脏兮兮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衣襟上打着好几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自己缝补的。

谁打的? 沈璃走过去,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粗布缝成的小布包。布包上绣着一朵简单的兰花,针脚细密,那是她在慈云庵时,趁着师父打坐的间隙偷偷绣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小盒药膏,膏体呈淡黄色,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 这是她用自己偷偷留存的薄荷、当归、黄柏等几味药材调制的,既能消肿止痛,又能活血化瘀,是慈云庵常用的方子。

阿箬摇摇头,嘴唇咬得紧紧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眼泪却流得更凶了:疤眼大姐说我偷懒... 其实我只是饿得头晕,晾衣服的时候慢了些...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恐惧,她还说... 还说要是我告诉别人,就把我拖去喂狗... 在这永巷里,疤眼宫女就是土皇帝,谁要是敢违逆她,轻则打骂,重则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很多宫女就是这样被活活折磨死的,最后像扔垃圾一样被拖出宫外,连个名字都不会留下。

沈璃的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涂在阿箬脸上的伤处。药膏接触到破损的皮肤时,阿箬疼得瑟缩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却强忍着没有出声,只是眼圈更红了。那清凉的感觉缓解了不少疼痛,让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药香在污浊的空气中撕开一道清冽的缝隙,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周围的霉味似乎都淡了些。

明日太医署又要人帮忙晒药, 沈璃凑近阿箬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我若能去,给你带些吃的回来。 太医署的药童们有时会剩下一些糕点,她可以想办法讨一点,实在不行,哪怕是半个馒头也好。

阿箬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星星,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她拉了拉沈璃的衣袖,小手冰凉而颤抖,小声说:可上次你的香方... 就是在太医署被偷的,这次去会不会有危险?苏司药那个人... 看着就很凶。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人心险恶,尤其是在这吃人的宫里,一点不慎就可能丢了性命。

这次我会小心。 沈璃将剩下的药膏塞进阿箬手里,眼神坚定,像淬了冰的石子,你帮我留意各宫的消息,特别是丽嫔和柳夫人的。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告诉我。 柳夫人将她送入宫,又与丽嫔关系密切,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就是她离开永巷的关键,是她摆脱棋子命运的唯一机会。

小宫女紧紧攥着药膏,像握着什么珍宝,用力点了点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沈璃知道,在这永巷里,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就能换来最忠诚的回报。阿箬年纪小,在各处跑腿打杂,能接触到很多人,听到很多话,正是最好的耳目,她的眼睛和耳朵,就是自己在这深宫里的延伸。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际才泛起一丝鱼肚白,连晨露都还没来得及凝结,沈璃就跟着几个宫女一起,踩着青石板上的薄霜,来到了太医署的晒药场。晒药场是一个宽敞的院子,四周种着几棵高大的银杏树,虽然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却像伸展的手臂,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院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竹制的晒药架,架子上铺满了各种颜色的药材,有金黄的黄芪,切片后泛着油光;雪白的山药,切成均匀的薄片;褐色的当归,断面呈现出漂亮的云纹...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草药清香,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闻着就让人精神一振,仿佛连肺腑都被涤荡干净了。

沈璃跪坐在铺着粗布的席子上,将潮湿的药材均匀地铺开,动作看似专注,余光却时刻扫视着四周。她注意到院子角落里有一个小房间,门口挂着 脉案房 的牌子,门是梨木做的,上面雕刻着精致的缠枝纹,显然是个重要的地方。那里面存放着各宫主子的诊病记录,若是能进去看一看,定能发现不少秘密,尤其是丽嫔的脉案,更是她迫切想知道的。

这筐黄精要晒足三个时辰。 陈太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老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便服,领口和袖口都打着整齐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老树的年轮,但精神矍铄,眼神清明。他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划过黄精,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宝物,翻晒时注意力度,别毁了药性。 黄精质地脆弱,用力过猛容易碎裂,影响药效。

沈璃恭敬地应了声 ,却在低头时,不经意间瞥见老人鞋面上沾着一点特殊的朱红色泥土。那泥土的颜色很特别,带着一种暗沉的光泽,里面似乎还夹杂着细小的石英砂 —— 她在慈云庵时,曾随师父去过一次京城郊外的皇家寺庙,寺庙后山的泥土就是这种颜色,而那片土地,正是慈宁宫后花园的延伸,因为靠近一处废弃的朱砂矿,所以泥土才呈现出这种独特的色泽。陈太医今早去过太后宫中?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动。

午时,晒药场的宫女们三三两两结伴去膳房用膳了。她们说说笑笑,讨论着今日的饭菜,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沈璃却借口要整理晒好的药材,独自留了下来。她趁着四周无人,轻手轻脚地挪到脉案房的窗下。窗户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像是特意为她留的。她屏住呼吸,透过缝隙往里看,只见里面靠墙放着几排书架,架子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摞摞的脉案,用蓝布封皮包裹着,上面贴着标签。最上面那本脉案的封面上,用小楷写着

二字,墨迹尚新,显然是最近才记录的。

沈璃的心跳瞬间加速,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胡乱冲撞,几乎要蹦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推开一条更大的缝隙,指尖轻轻掀开脉案的一角,纸张发出轻微的

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上面的字迹娟秀有力,显然是出自太医之手:... 脉象弦滑,肝气郁结,宜用柴胡疏肝散加减... 另,香囊之方需调整,原方中麝香过量,恐伤胎气... 胎气?丽嫔怀孕了?这个发现让沈璃的心头猛地一跳,像被重锤击中。如果丽嫔怀了龙胎,那她在宫中的地位将更加稳固,而柳夫人作为她的引荐人,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柳家在朝中的势力也会因此大增。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像一把刀劈破了寂静,吓得沈璃手一抖,脉案

地一声合上了,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璃转过身,看见苏芷若正站在光影交界处,穿着一身青色的司药官服,腰间系着玉带,上面挂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曾经的小医女如今已是尚药局的司药,身份今非昔比,走路都带着风。她的腰间玉佩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意味,像是催命的铃铛。

回苏司药,奴婢在收拾晒好的药材。 沈璃低下头,露出后颈一节苍白的皮肤,姿态谦卑,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对她的话不敢有丝毫反驳。

苏芷若眯起眼睛,目光像毒蛇一样在沈璃身上扫来扫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像是很久没有睡好了,显然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安稳,那 天香安神丸 并没有给她带来安稳的睡眠,反而让她备受煎熬。永巷的贱婢也配碰脉案? 她一把抓起那本册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在守护什么珍宝,若让我发现你偷看,定要你的命!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威胁,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沈璃的脸上。

沈璃! 陈太医的声音及时从门口传来,像是一道救命符,前院的黄精该翻面了,去看看。

沈璃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下,脚步有些仓促。转身时,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苏芷若的袖口,看见那里沾着几点暗红色的痕迹 —— 那颜色深沉,带着一种铁锈般的光泽,不像是胭脂,倒像是干涸的血迹。她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脉案房,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回到永巷已是日暮。夕阳的余晖透过巷子口的高墙,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道黑色的栅栏,将永巷困在其中。沈璃刚踏进排房,阿箬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悄悄蹭了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块硬得像石头般的饽饽。那饽饽是用糙米做的,里面还掺着不少沙子和糠皮,显然是厨房剩下的边角料,难以下咽。

丽嫔宫里的小太监说, 阿箬凑在她耳边,声音急促得像打鼓,柳夫人每月初五都会递牌子进宫,每次都要在丽嫔处待足两个时辰,谁都不见,连贴身宫女都要在外候着。 小太监是阿箬偷偷用半块窝头换来的消息,那小太监也在永巷待过,受过阿箬一点恩惠。

沈璃捏着饽饽的手指猛地一紧,粗糙的饽饽硌得手心生疼。初五 —— 正是她被送入永巷的日子。柳夫人那般急切地将她塞进宫,转头就去见丽嫔,这绝非巧合。她很可能就是柳夫人安插在宫中的一颗棋子,只是这颗棋子似乎并不受控制,或者说,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才被弃置在永巷,任其自生自灭。她掰开饽饽,将大半塞回阿箬手里:慢慢吃,别噎着。

夜深人静时,沈璃借着微弱的月光,在草席上用烧黑的木炭勾画后宫的关系图。皇后体弱多病,常年居于凤仪宫,不问世事,像个摆设;贵妃家世显赫,父亲是镇国公,跋扈嚣张,是后宫最得宠的人,掌管着六宫事宜;丽嫔是新晋的宠妃,又与柳夫人关系密切,背后有柳尚书府撑腰,如今又怀了龙胎,前途不可限量... 而皇帝慕容翊,那个传闻中冷酷如铁的男人,似乎对这一切都冷眼旁观,任由后宫争斗此起彼伏,像是在坐山观虎斗,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咬破指尖,用鲜血在丽嫔与柳夫人之间画了道粗重的线 —— 这道线,就是她要解开的谜题,是她能否活下去的关键。

连续七日的阴雨让浣衣局的劳作更加艰难。天空像是破了个大洞,雨水没完没了地往下灌,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冻得人瑟瑟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沈璃的冻疮已经溃烂流脓,每拧一件衣服,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疼得她浑身发抖,冷汗直流。但这日午后,一个意外消息随着雨水砸进了永巷 —— 太后旧疾复发,头痛欲裂,苏芷若因为献上的 天香安神丸 无效,被皇帝罚跪在慈宁宫外。

听说那

天香安神丸

突然就不灵了, 一个负责晾晒衣物的宫女躲在屋檐下,声音混在哗哗的雨声中,太后娘娘昨夜疼得一夜没合眼,把苏司药的药箱都给砸了,里面的药材撒了一地,珍贵的犀角都摔断了。苏司药跪在雨里,膝盖都跪出血了,皇上还说要是太后有个三长两短,就卸了她的脑袋! 宫女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

沈璃拧干最后一件锦袍,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她的香方本就有缺陷 —— 其中一味叫青冥花的药材,需要配合特定的熏蒸之法才能持续生效,而且不能长期使用,否则会产生依赖,停用后头痛会更加剧烈。苏芷若只偷得皮毛,又急于邀功,加大了剂量,自然难以为继,甚至会加重病情。

回到排房,沈璃从草席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她这些日子偷偷积攒的药材。有从太医署带回来的夜交藤,有自己在墙角种的薄荷,还有偷偷从浣衣局废水里捞出来的、别人丢弃的陈皮... 这次她换了配方,加入了只有慈云庵后山才生长的 夜交藤。这种藤蔓有个奇特的特性 —— 白天枯萎,夜间返青,制成的香丸燃烧后,会留下独特的螺旋纹灰烬,像人的指纹一样,独一无二,无法仿冒。

姐姐又要制香? 阿箬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她捣药。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阿箬脸上的淤青已经消退,气色好了不少,也敢在沈璃面前露出笑容了,像一朵在寒冬里悄然绽放的小花。

沈璃将夜交藤的汁液滴入药粉中,药粉瞬间变成了深紫色,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清香。这次叫

九转还魂香

她轻声说,在心里却补充了一句:也是苏芷若的催命符。这香不仅能安神,还能根据燃烧的灰烬追溯来源,谁用了,谁仿冒了,一看便知。

三日后,沈璃的香丸刚制成,疤眼宫女就带着管事嬷嬷闯进了排房。疤眼宫女的脸上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狞笑,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刻,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搜!给我仔细搜! 管事嬷嬷一声令下,几个粗使婆子立刻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翻箱倒柜地查找。沈璃的草席被整个掀起,藏在夹层里的药材撒了一地,那些刚制成的 九转还魂香 也暴露在众人面前,像一颗颗紫色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

果然私藏药材! 疤眼宫女尖声叫道,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一把抢过香丸,还有这些香丸,定是偷了太医署的方子做的!沈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永巷私制禁物! 她早就看沈璃不顺眼了,觉得这个新来的丫头太过傲气,不把她放在眼里,这次终于抓住了把柄,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璃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她们将香丸尽数收走,脸上却异常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阿箬在一旁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却不敢出声,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就在管事嬷嬷扬起鞭子,即将落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住手。 陈太医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他的白发,水珠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像断了线的珠子,但他的眼神却异常锐利,像鹰隼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丫头今日要去太医署帮忙,太后的药还等着她处理。

管事嬷嬷的鞭子僵在半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可她私藏药材...

老朽缺个懂药理的帮手。 陈太医打断了她的话,浑浊的眼睛扫过满地狼藉,语气不容置疑,若耽误了太后用药,这个责任,你们担待得起吗? 太后的病是眼下宫中最大的事,谁也不敢怠慢。

沈璃被陈太医带出永巷时,雨幕中隐约传来疤眼宫女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小贱人,你给我等着! 陈太医走在前头,突然低声道:青冥花需配沉水香,夜交藤当佐龙脑... 小丫头,你师父没教全你啊。

沈璃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像被投入了冰窖。这老人竟一眼看穿了她的配方!更可怕的是,他似乎知道她的师承 —— 她的师父,正是当年宫中最有名的尚药女官,后来因为得罪了权贵,才隐居在慈云庵,法号了尘。

太医署药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各种药材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陈太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沈璃:太后头风复发,所有的药都没用。这是你做的

九转还魂香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沈璃接过锦囊,指尖触到一点湿润 —— 是血迹,暗红色的,已经半干。她心中一凛,突然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既是猎手,也是猎物。而她这只从永巷里爬出来的蝼蚁,或许正被推向一场更大的风暴中心,这场风暴足以将她吞噬,也可能让她一飞冲天。

当日傍晚,宫中就传出消息:陈太医献上的 九转还魂香 成功缓解了太后的症状,太后头痛减轻,得以安睡。皇帝龙颜大悦,下旨要寻找这制香之人,重重有赏。

沈璃在浣衣局听闻此事时,正搓洗着一件沾满胭脂的寝衣。那胭脂是上好的玫瑰膏,颜色艳丽,在水中晕开,像极了苏芷若袖口上的血迹,妖异而刺眼。她不动声色地揉搓着衣料,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 听说那香灰上有特殊的螺旋纹路,像是天然形成的,谁也仿不出来...

... 陈太医说这香方是故人所传,不肯透露制香之人的姓名,皇上还赏了他一对玉如意呢...

... 贵妃娘娘已经派人去查了,说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收在自己宫里,还说要给她个女官做做...

傍晚,阿箬气喘吁吁地跑来,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跑了很远的路。姐姐!丽嫔宫里来人了,说要找一个懂药理、会制香的宫女,说是太后娘娘要用!

沈璃的眸光一闪,像黑暗中亮起的星辰。时机到了。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颗 九转还魂香,轻轻掰开,露出里面暗藏的夜交藤籽 —— 这是她留下的凭证,也是她的武器。把这个交给丽嫔宫里的姑姑, 她将半颗香丸放在阿箬手心,就说... 慈云庵旧人问柳夫人安。 这句话是暗号,柳夫人一听就会明白。

阿箬离开后,沈璃跪坐在草席上,取出珍藏的一串佛珠。那是师父留给她的遗物,檀木珠子被摩挲得光滑圆润,带着淡淡的香气。月光透过窗棂,在珠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个个跳动的精灵。她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璃儿,佛门清净地养不出你的锋芒。去吧,那吃人的皇宫才是你的道场,也是你该去的地方,那里有你要找的真相。 当时她不明白师父的话,现在终于懂了,她的身世,她师父的死,都与这皇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不是阿箬轻快的步伐,而是多人列队行走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压迫感。沈璃缓缓抬起头,嘴角浮起一丝久违的笑意 —— 那是猎手看见陷阱合拢时的微笑,冷静而决绝。

当丽嫔宫中的掌事嬷嬷带着四个小太监出现在排房门口时,永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他们,眼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疤眼宫女惊恐地后退,不小心撞翻了身边的油灯,油灯摔在地上,发出

一声巨响,火苗瞬间窜了起来,又很快被地上的积水浇灭,只留下一股刺鼻的油烟味。火光摇曳中,沈璃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粗布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身姿挺拔如松。

沈姑娘, 掌事嬷嬷的态度恭敬得不可思议,与平日里对永巷宫女的颐指气使判若两人,丽嫔娘娘有请。 她的声音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沈璃迈过门槛时,回头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永巷众人。疤眼宫女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像见了鬼一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阿箬则偷偷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而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寒光凛冽。

丽嫔的寝宫 汀兰水榭 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宫殿,美轮美奂。朱红色的廊柱上缠绕着盛开的紫藤花,虽是假花,却栩栩如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沉水香,混合着淡淡的兰花香,奢华而雅致,与永巷的肮脏破败形成天壤之别。沈璃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冰凉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翠竹。

抬起头来。 一个娇媚如莺啼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像春风拂过,却暗藏锋芒。

沈璃缓缓抬起头,看见一张与柳夫人有七分相似的脸。丽嫔比想象中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眉目如画,肌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只是眼角眉梢透着一丝掩不住的算计,像精心雕琢的玉像,美丽却冰冷。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装,上面用金线绣着精致的兰花图案,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手里把玩着的,正是阿箬送去的半颗香丸。

这香丸里的夜交藤, 丽嫔红唇轻启,指尖轻轻划过香丸表面,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全太医院都认不出它的特性,你从何处得来?

回娘娘,是慈云庵后山所生。 沈璃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怯场,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此藤有个特性 —— 燃烧后的灰烬会形成独特的螺旋纹路,仿若...

仿若指纹,独一无二。 丽嫔突然接话,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显然对这特性早有了解,柳姐姐在信中提过你。她说... 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也懂得守口如瓶。

沈璃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柳夫人果然在丽嫔面前提起过她!这说明柳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弃她这颗棋子,只是在等待时机。她不动声色地叩首:奴婢愚钝,全赖柳夫人教导。

丽嫔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却让人不寒而栗,像冬日里的冰凌碎裂。她示意宫女捧来一个锦盒,锦盒是用紫檀木做的,上面镶嵌着细小的宝石。锦盒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颗香丸 —— 正是沈璃被疤眼宫女没收的那些 九转还魂香。

苏芷若那个蠢货, 丽嫔尖利的指甲划过香丸,语气中满是鄙夷,以为偷个方子就能一步登天,却不知这香丸里的门道多着呢。她不知道,没有你的独门炮制手法,这香丸不仅无效,反而会变成毒药。 她突然俯身,身上浓郁的玫瑰香扑向沈璃,带着一种压迫感,本宫问你,这香... 可有解药?

沈璃的瞳孔微缩,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终于明白苏芷若袖口的暗红从何而来了 —— 那女人竟将 天香安神丸 献给了多位妃嫔,而夜交藤长期使用会产生依赖,停用后头痛欲裂,甚至可能引发中风。现在那些用了香丸的妃嫔一定已经出现了不良反应,苏芷若就是因此被惩罚的。 沈璃轻声回答,但需一味药引。

何物? 丽嫔追问,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青冥花籽。 沈璃直视丽嫔的眼睛,语气坚定,没有丝毫动摇,此花只认旧主。他人纵使得了植株,若无正确的炮制之法,不仅无效,反而会成剧毒。 这是师父教她的独门知识,也是她保命的底牌,青冥花籽只有她和师父会炮制,柳夫人和丽嫔想要解药,就必须倚重她。

寝宫内静得可怕,连烛火燃烧的

声都清晰可闻,像在倒数计时。良久,丽嫔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中带着一丝疯狂和得意,像终于拿到了想要的猎物。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柳姐姐果然没看错人。 她击掌三下,屏风后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 正是柳夫人。

柳夫人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褙子,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像鹰隼一样。沈璃啊, 柳夫人依旧那般温柔地笑着,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在永巷这些日子,可学会了什么叫

规矩

沈璃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那冰冷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她终于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枚棋子。但棋子... 未尝不能反噬执棋之手。奴婢谨记夫人教诲,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做,也懂得如何为娘娘分忧。 她的声音柔顺,像温顺的绵羊,眼底却燃着幽暗的火焰,像埋在灰烬下的火种,随时可能燎原。

柳夫人满意地点头,转向丽嫔:这丫头就交给妹妹了。她制的香... 陛下定然喜欢。有她在,不仅能解太后的头风,还能帮妹妹解决一些... 不必要的麻烦。

当沈璃被宫女带去沐浴更衣时,她在铜镜中看见一个陌生的自己 —— 苍白的脸上,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淬了火的钢针,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永巷的沈璃已经死去,死在了那个寒冷的雨夜,死在了苏芷若的背叛和疤眼宫女的欺凌下。从灰烬中重生的,将是一个懂得用香气杀人、用智谋生存的毒蝶,她将在这波诡云谲的后宫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揭开所有的秘密,包括她的身世,她师父的死因,以及柳夫人和丽嫔真正的目的。

夜色渐深,汀兰水榭的灯火依旧明亮,像一颗璀璨的星辰,在黑暗中闪耀。沈璃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明月,手中紧紧攥着那半颗香丸。月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深处。后宫的争斗,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准备好了。她知道,前路布满荆棘和陷阱,但她别无选择,只能一往无前,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在这吃人的皇宫中,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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