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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抵达掖庭西偏院时,沈璃正对着一盆刚从井中打来的清水出神。井水带着深秋的寒凉,指尖刚触碰到水面,便有一阵刺骨的凉意顺着指缝蔓延上来,激得她指尖微颤。盆中水面平静如镜,清晰映出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 —— 眉峰如远山含黛,末端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倔强;眼眸似秋水横波,只是眼下那抹淡淡的青黑,像被墨汁晕开的痕迹,泄露了连日来的忧心。她望着水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紫宸殿救醒慕容翊时,那双沾了黑血的手,此刻再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龙袍的明黄与血迹的暗沉,两种颜色在记忆里交织,让她心口发紧。

指尖轻轻划过水面,激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将水中倒影搅得模糊。那涟漪像是她此刻纷乱的心绪,一会儿是掖庭三年的苦熬 —— 冬天在结冰的井边洗衣,双手冻得红肿流脓;夏天在烈日下洒扫,汗水浸透粗布宫装,结成盐霜;一会儿是紫宸殿内慕容翊喷溅的黑血,那股铁锈混着腥甜的气味,至今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一会儿又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枚刻着 “沈” 字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心口,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院角的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像干枯的手指,伸向铅灰色的天空。一阵风掠过,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正好飘进水盆里,激起更小的涟漪。树底下的青石板上,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缝隙里还嵌着去年秋天的落叶碎屑,踩上去会发出 “沙沙” 的轻响 —— 这是沈璃每日洒扫时最熟悉的声音。远处浣衣局传来此起彼伏的捶打声,“砰砰” 的声响沉闷而规律,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点,每一声都在提醒她:这里仍是皇宫最卑微的角落,是失败者与罪臣之后的栖身之所。墙根处丛生的杂草沾着晨露,水珠晶莹剔透,却在寒风中微微发抖,透着几分破败的萧索,一如这掖庭里大多数人的命运 —— 看似活着,却早已没了挣扎的力气。

“圣旨到 ——!”

尖锐的唱喏声突然刺破庭院的寂静,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开了掖庭的沉闷。沈璃猛地回神,指尖从水中收回,冰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迅速敛去眸中所有情绪,抬手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 —— 那褶皱是昨夜就着昏暗的油灯缝补时留下的,粗布材质硬挺,针脚有些歪斜,磨得锁骨处的皮肤微微发疼。她垂手立于阶下,目光落在地面青苔与落叶的交界处,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泄露半分失态。

只见李福全身着深蓝色的总管太监服饰,衣料是上等的杭绸,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衣摆处绣着暗纹云纹,每一朵云的纹路都细密工整,显然是内务府的绣娘精心绣制;腰间束着明黄色腰带,腰带扣是纯金打造的龙纹样式,虽不如帝王腰带那般繁复,却也透着几分尊贵。他手中握着一柄象牙柄拂尘,拂尘上的马尾洁白顺滑,根根分明,显然是每日用桂花油养护的结果。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在最前,脚尖落地时轻而稳,多年的宫廷生涯让他连走路都带着刻意的端庄。脸上堆着惯有的谄媚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像是怜悯,又像是忌惮。

他身后跟着一长串手捧朱漆托盘的太监宫女,足足十二人。为首的小太监是乾清宫的小禄子,他捧着的托盘最大,上面盖着的明黄绸缎质地光滑,是江南织造局专供皇室的云锦,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落在绸缎上,折射出淡淡的金线光泽。绸缎下的轮廓清晰可见:有的托盘凸起圆润的弧度,必是东海明珠一类的宝物,隐约能看到绸缎下透出的珠光,像暗夜里的星辰;有的棱角分明,想来是赤金打造的头面首饰,边角处反射的光芒几乎要晃花人眼;还有的细长如卷轴,大概率是各色绫罗绸缎,从轮廓能看出堆叠的厚度。

掖庭的宫人们早已围了过来,挤在院门口那道破旧的竹篱笆旁。竹篱笆上缠着干枯的牵牛花藤,只剩下褐色的藤蔓,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负责洒扫的张嬷嬷扶着篱笆,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灰尘。她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嘴里不停念叨着 “我的天爷”,嘴角的皱纹随着说话的动作不停抖动。刚入宫不久的小宫女阿桃攥着衣角,她的宫装袖口有一块明显的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粗布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补丁边缘,眼神里满是羡慕,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连平日里总爱刁难沈璃的刘太监,此刻也忘了往日的刻薄,他伸长脖子盯着那些托盘,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手指在身后悄悄绞着衣角 —— 他想起上个月还故意把沈璃要洗的衣物扔在泥水里,如今见她得了这般荣宠,心里又悔又怕。

“沈璃接旨 ——” 李福全站定在庭院中央,清了清嗓子,声音尖利而高昂,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喜悦,仿佛得到恩赏的不是沈璃,而是他自己。他展开明黄色的圣旨,锦缎圣旨边缘绣着精致的龙纹,金线在光线下闪烁,刺得人眼睛发花。他念圣旨时特意放慢了语速,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尤其是念到 “宫女沈璃” 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抬高,像是在提醒所有人:这个曾经的低阶宫女,如今要一步登天了。

沈璃依礼双膝跪地,膝盖刚触碰到青石板,便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膝盖蔓延到大腿。她双手交叠放在额前,指尖能感受到掌心的薄茧 —— 那是三年来洗衣、洒扫、搬运杂物磨出来的。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 地响在耳边,像擂鼓一般。可她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警惕 —— 慕容翊醒后,她便被送回这掖庭小院,没有任何旨意,也没有任何人探望。这种刻意的冷落,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早已预料到,即将到来的封赏绝不会简单。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帝王的恩宠,从来都是最锋利的刀,刀鞘是蜜糖,刀身是砒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女沈璃,聪慧机敏,妙手仁心。前日本宫突发重疾,沈璃以家传之法冒死施救,力挽狂澜,救驾有功。特晋封沈璃为从四品尚宫,掌六宫部分用度及御药监管之职,位同副妃,赐居长春宫后殿怡兰轩。另赏东海明珠一斛、赤金头面十副、翡翠玉如意两对、各色绫罗绸缎百匹、白银千两…… 钦此。”

李福全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庭院中,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当 “从四品尚宫” 五个字落下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整齐的倒吸凉气声,像是有人突然捂住了所有人的口鼻。

“从四品尚宫?!” 张嬷嬷惊呼出声,手里的扫帚 “啪嗒” 掉在地上,竹制的扫帚柄磕在青石板上,断成了两截。她瞪大了眼睛,皱纹深刻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 这可是连贵人都比不上的位份啊!当年我伺候过的李贵人,熬了五年才晋到从五品,沈姑娘这…… 这是一步登天呐!”

“掌六宫用度和御药监管?我的娘,这权力也太大了!” 阿桃拽着身边宫女的衣袖,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身上的宫装补丁摞着补丁,袖口磨得发亮,此刻却满眼羡慕地盯着那些托盘:“六宫用度啊…… 那可是管着各宫的月例、器物添置,连皇后娘娘宫里的东西,都得经沈尚宫的手吧?还有御药监管,那可是直接管着陛下的汤药,这可是最亲近陛下的差事!”

“位同副妃!啧啧,沈璃这是走了什么运!” 刘太监搓着手,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眼底却藏着浓浓的嫉妒。他想起上个月沈璃打碎了他看管的一个瓷瓶,他故意刁难,让她跪了两个时辰的洗衣板,如今沈璃成了尚宫,他心里顿时慌了,连忙在心里盘算着怎么道歉才能保住自己的差事:“当年沈姑娘刚进掖庭时,我就瞧着她不凡,这通身的气派,哪里是做洒扫宫女的命!”

惊呼声、倒吸凉气声、小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像一群嗡嗡的蜜蜂,围着沈璃打转。沈璃跪在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 —— 有阿桃那样纯粹的羡慕,像星星一样亮;有刘太监那样赤裸裸的嫉妒,像毒刺一样扎人;还有张嬷嬷那样带着探究的打量,像在研究一件突然变得贵重的旧物。这些目光落在她的背上,让她浑身紧绷,仿佛连粗布宫装都变得沉重起来。

从最低等的洒扫宫女,一跃成为手握实权、位同副妃的尚宫,这在大靖朝的宫廷史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跃升。宫中女官体系等级森严,从九品的侍役到正一品的尚宫,需熬资历、凭功绩,还要有贵人扶持。许多宫女终其一生,也只能升到六品的司记、司言,负责记录文书、传讯报信,连接近帝王的机会都没有。而 “尚宫” 之位本就属于高阶女官,掌管后宫行政,更何况 “位同副妃”—— 这意味着她不仅能掌管六宫部分财权,比如各宫的月例银子、节庆赏赐的分配、宫苑修缮的经费,还能参与御药监管,从药材入库、药方审核,到帝王后妃的日常用药,都需经过她的手。这份权力,足以让许多低阶嫔妃都为之侧目,甚至连一些正四品的嫔位,都要对她客气几分。

这恩宠,太重了!重到不合常理,重到令人心惊肉跳。沈璃的指尖微微蜷缩,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 她想起十年前,父亲沈敬之作为镇国将军,因揭发丞相贪腐被诬陷通敌叛国,满门抄斩时,那些前来抄家的禁军,手里拿着的就是盖着皇帝玉玺的圣旨。那时的恩宠,是父亲多年征战换来的爵位;那时的灾祸,也是一道圣旨带来的灭门之祸。帝王的恩宠从来不是无偿的,越是厚重,背后往往藏着越致命的陷阱。她甚至能想象到,这份荣宠公布后,后宫妃嫔的嫉妒、前朝大臣的猜忌、太医院的抵触,这些都会像潮水一样涌向她,将她淹没。

李福全念完封赏清单,顿了顿,端起身边小太监递来的茶,抿了一口。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一些,语气也沉了几分,不再像之前那样谄媚。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璃身上,那眼神里少了几分热络,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 像是同情,又像是警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仿佛在说 “你这是踏入了龙潭虎穴”。周围的喧闹声也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样,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他身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陛下另有口谕。” 李福全放下茶杯,声音比之前更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刻意强调的意味,仿佛要让每一个字都刻进沈璃的心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璃低垂的头顶,缓缓说道:“沈尚宫妙手仁心,朕之股肱。望你…… 好自为之。”

最后 “好自为之” 四个字,他念得又慢又沉,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落在庭院中,让空气瞬间凝固。连风吹过老槐树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激起千层浪。她猛地抬头,恰好对上李福全那双虽带笑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李福全的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像一层薄冰,很快又被谄媚的笑容覆盖。沈璃瞬间明白,这句口谕绝非李福全擅自添加。以李福全在宫中摸爬滚打三十年的谨慎,绝不敢在皇帝的旨意之外多加一个字,更何况是这样带有警告意味的话。这必然是慕容翊的原话,甚至可能是皇帝特意叮嘱,要求他必须用这种冰冷、严肃的语气传达,确保她能听懂背后的深意。

“妙手仁心”?是在提醒她救驾的功劳,让她记住这份 “恩情”,从此对他俯首帖耳?还是在暗指她那来历不明的 “家传医术”—— 她对外只说是家传,却从未提及具体的渊源,慕容翊必然是对这医术的来源仍有疑虑,怕她是别有用心之人?

“朕之股肱”?是将她比作得力的助手,让她安心为他效力,替他掌管后宫与御药,成为他的 “左右手”?还是在暗示她已与他紧密捆绑,一损俱损 —— 若是她敢有异心,不仅会连累自己,还可能影响他的安危,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而 “好自为之”…… 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简直深不可测!是警告她安分守己,不要恃宠而骄,妄图干涉不该管的事,比如前朝政务、后宫争宠?是威胁她不得将那日 “解毒” 之事泄露半分,尤其是关于 “毒素” 的猜测 —— 慕容翊体内的毒绝非偶然,若是消息传开,必然会引起朝堂动荡,人心惶惶?还是…… 他已经对她产生了怀疑,怀疑她救驾的动机不纯,甚至怀疑她与那 “毒” 有所关联,是故意接近他,想要借着 “救驾” 的机会,在宫中立足,图谋不轨?

冷汗顺着沈璃的脊椎缓缓滑落,浸湿了里衣,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忽然想起母亲曾经教她识药时说的话:“最毒的不是砒霜鹤顶红,是人心。有些药能解,有些人心,解不了。” 慕容翊给予的这份巨大荣宠,根本就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那看似风光无限的尚宫之位,实则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让她成为所有人的靶子;那丰厚的赏赐,不过是麻痹她的诱饵,让她放松警惕;而那句冰冷的警告,则是毫不掩饰地撕开了糖衣,露出了里面致命的锋芒。

慕容翊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他醒了,但他的疑心,比昏迷时更重百倍!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救了他性命的 “恩人”。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棋子,有用则留,无用则弃,若是有半点可疑,便会毫不犹豫地清除。

“奴婢…… 沈璃,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璃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冰冷的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像是在确认她的臣服。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异样,仿佛刚才那句 “好自为之” 带来的冲击从未存在过。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明黄圣旨。圣旨的绸缎触感细腻,上面绣着的龙纹凸起,硌得她手心微微发烫,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想扔却扔不掉。

李福全见她接旨,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连忙上前一步,亲自弯腰虚扶了一把。他的手刚碰到沈璃的胳膊,便感觉到她手臂的僵硬,连忙收回手,语气愈发热络:“哎呦,沈尚宫快快请起!您现在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可不能再行这般大礼了。陛下特意吩咐了,让您好好歇息两日,调养精神,再到尚宫局上任 —— 您救驾时耗了不少心神,可得好好补补。”

他侧身指了指那些托盘,眼神里满是羡慕:“这些赏赐,咱家这就让人给您送到新的住处去 —— 长春宫后殿的怡兰轩,那可是个好地方!院里种着陛下特意从江南运来的素心兰,这会儿正是开花的时节,那香气清清爽爽的,闻着就让人心旷神怡;正殿宽敞明亮,连窗纱都是杭绸的,轻薄透光,夏天不热,冬天不冷;还有专门的书房,书架上的书都是内务府新添的,经史子集、医书药典,样样齐全,您要是喜欢读书,保管够用。”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眼神里带着一丝刻意的提醒:“最重要的是,怡兰轩离陛下的乾清宫近,走路也就一炷香的功夫。您日后面见陛下,或是递牌子回话,都方便得很 —— 陛下这是看重您,才给您安排这么好的住处。”

“长春宫怡兰轩?” 张嬷嬷再次惊呼,双手紧紧抓住篱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不是去年陛下为贵妃娘娘准备的住处吗?当时贵妃娘娘嫌离乾清宫太近,晚上能听到御书房的钟声,吵得慌,才搬到凝香宫去的!沈尚宫这待遇,比贵妃娘娘还高呢!”

“天呐,独居一殿,还有专人伺候,这待遇比嫔位娘娘还好!” 阿桃羡慕得眼睛都红了,攥着衣角的手指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想起自己和另外三个宫女挤在一间狭小的偏殿,冬天漏风,夏天闷热,连个像样的梳妆台都没有,再看看沈璃即将入住的怡兰轩,心里更是酸涩:“沈尚宫真是好福气,以后再也不用像我们这样受苦了。”

周围的惊叹声再次响起,有人小声议论着沈璃之前的苦日子,有人羡慕她的好运,还有人悄悄盘算着怎么能巴结上这位新晋的尚宫。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连之前对沈璃有些敌意的几个宫女,此刻也换上了谄媚的笑容,想着怎么能混个伺候的差事。

沈璃心中却愈发冰冷。离乾清宫近?这哪里是什么恩典,分明是将她放在慕容翊的眼皮子底下,便于随时监视、掌控!他要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听着她的一言一行,甚至连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一一知晓。他要确保她始终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一旦有任何异动,便能第一时间察觉,第一时间处置。她仿佛能看到,怡兰轩的暗处,藏着慕容翊派来的眼线,日夜盯着她,像毒蛇一样,随时准备扑上来。

“有劳李总管费心了。” 沈璃微微颔首,礼仪周全,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失恭敬。她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情绪 —— 无论是感激还是不满,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唯有平静应对,才能让对方无从下手。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托盘,落在那斛东海明珠上,珍珠的光泽耀眼,却让她想起父亲被斩时溅起的血珠,心里一阵刺痛。

李福全笑着摆手,又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看似贴心提点,实则意味深长地道:“沈尚宫,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尤其是这御药监管一职,责任重大得很 —— 上到陛下的龙体安康,下到各位主子的日常用药,都离不开您的审核。您可千万要谨慎行事,每一味药材的产地、成色、用量,每一张药方的配伍、功效,都得仔细核查,可别出了半点差错。”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御药房里的事,牵扯甚广,若是出了纰漏,不仅您的性命难保,还可能连累身边的人,甚至影响陛下的安危。您可得记着,莫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和圣恩啊。”

又是 “谨慎”,又是 “莫辜负”。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她权力背后的风险,也在警告她不得有任何差错。御药房是宫廷的核心部门之一,掌管着皇室的生死健康,稍有不慎,便是 “大不敬” 之罪,不仅会掉脑袋,还可能株连九族。李福全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敲打,更是在告诉她:你的命,还有你身边人的命,都捏在陛下手里。

“沈璃明白。” 沈璃垂眸应答,声音平静无波,像是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澜,“日后定当恪尽职守,谨遵圣意,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李福全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比如让她好好调养身体,有需要随时找他帮忙之类的场面话,便带着太监宫女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些托盘里的赏赐被一一搬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 “轱辘轱辘” 的声响,渐渐远去。阳光透过云层洒下,落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金色的光斑在青石板上移动,却照不进沈璃心中的寒意。

掖庭西偏院顿时炸开了锅。平日里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宫人,全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沈璃道贺,像一群蜜蜂围着花蜜。

“沈姐姐!不,现在该叫沈尚宫了!” 阿桃挤到最前面,拉着沈璃的衣袖,脸上满是兴奋,眼角还带着一丝讨好。她的衣袖磨得发亮,上面还沾着一点洗衣时的皂角沫:“您真是太厉害了!这可是一步登天呐!以后您发达了,可别忘了妹妹我啊 —— 妹妹洗衣、扫地、铺床,什么都能干,您要是缺人伺候,就叫上我吧!”

“恭喜沈尚宫!” 刘太监也凑了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与之前的刻薄判若两人。他搓着手,眼神里满是讨好,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太监服饰:“之前是咱家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沈尚宫大人有大量,别跟咱家计较。日后您要是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咱家,咱家一定尽心尽力,绝不含糊!” 他想起之前故意把沈璃的衣物扔在泥里,还罚她跪洗衣板,心里一阵发慌,生怕沈尚宫记仇。

“我就说沈姐姐不是普通人!” 住在沈璃隔壁的王宫女也开口了,她捧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刚蒸好的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她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还沾着面粉,显然是刚从伙房回来:“这是我今早刚蒸的,沈尚宫您尝尝,垫垫肚子。您以后可是大人物了,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别累着了。” 她之前和沈璃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会分些吃的给沈璃,此刻更是想借着这点情分,拉近关系。

沈璃站在人群中央,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蚊子在飞。这些笑容和恭维背后,有多少是真心的?恐怕寥寥无几。阿桃的热情里藏着攀附,想借着她脱离掖庭的苦日子;刘太监的谄媚里满是功利,怕她报复之前的刁难;王宫女的示好也不过是怕日后被冷落,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更多的人,比如远远站着的张嬷嬷,眼神里藏着观望,显然是在等着看她能否站稳脚跟 —— 若是她日后失宠,这些人恐怕会第一个落井下石。

她无心应付这些虚情假意,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众人道:“多谢各位姐姐哥哥的恭喜。只是沈璃初得圣恩,心中惶恐,还需好好准备日后的差事,熟悉尚宫局和御药房的事务,今日便先不陪各位多聊了。”

说完,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转身回到了自己那间狭小简陋的屋子。屋子只有一丈见方,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铺着补丁被褥的硬板床,床板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缝,是去年冬天冻裂的;一张缺了角的木桌,桌面凹凸不平,还沾着没洗干净的墨迹;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椅腿用绳子绑着,勉强能坐;墙角堆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都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最下面的是一件旧棉袄,棉花都已经板结了。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沈璃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门板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是之前一个宫女发脾气时用刀子划的。她缓缓闭上眼睛,手中那卷圣旨依旧沉甸甸的,烙得她手心发烫,仿佛要把她的手烫伤。

位极人臣?女官巅峰?

她在心中冷笑。这看似一步登天的荣宠,实则是将她架在烈火上炙烤!慕容翊这一手,极其高明,也极其狠辣。

重赏之下,有三重用意:

一则,彰显他知恩图报的帝王气度,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连一个低阶宫女的救驾之功都如此厚赏,足以证明他是 “明君”,让朝臣和百姓信服。毕竟,刚经历过沈党之乱,朝堂人心不稳,他需要用这样的 “恩宠” 来塑造自己的形象,稳定人心。

二则,将她高高捧起,成为后宫所有女人乃至前朝某些势力的靶子。后宫妃嫔会嫉妒她的权力和与皇帝的亲近 —— 贵妃娘娘尚且不能独居离乾清宫近的宫殿,她一个女官却能,这必然会引来妃嫔的不满和陷害;前朝大臣会忌惮她手中的御药监管之权 —— 御药直接关乎帝王性命,若是她被某些大臣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大臣们必然会对她多加试探,甚至打压;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会抵触她 —— 一个宫女出身的尚宫来监管他们,必然会让这些自视甚高的太医们不服,日后在工作中难免会故意刁难。各方势力都会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三则,将她这个疑点重重的 “救命恩人” 放在一个权势不小却也更易出错、更易被抓住把柄的位置上。尚宫之职虽有实权,却也处处受制 —— 六宫用度要向皇后报备,御药监管要受太医院牵制,任何决策都不能擅自做主。御药监管更是如履薄冰,药材的成色、药方的配伍、用药的剂量,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治罪的理由。慕容翊便能借此就近观察、试探她的底细 —— 她的医术到底如何?她的目的是什么?她背后是否有势力?一旦发现她有任何异常,便能立刻将她清算,不留后患。

那句 “好自为之”,就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慕容翊在明确地告诉她:我能给你一切荣华富贵、权力地位,也能随时收回这一切,甚至要了你的性命。你的生死荣辱,皆在我一念之间。你最好如你表现的那般忠心耿耿,安安分分地做我的棋子,否则,后果自负。

沈璃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坚定。她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陶壶 —— 那陶壶是粗制的,杯沿还有细小的裂痕,是她刚进掖庭时,张嬷嬷送给她的。她倒了一杯冷茶,茶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是伙房最便宜的粗茶。冰冷的茶水划过喉咙时,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瞬间冷却了她内心的躁动不安。

她不怕成为靶子。沈家的冤案如山,父亲、母亲、兄长、弟弟妹妹,十一口人的冤魂还在等着昭雪。她从踏入这皇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在刀尖上行走。慕容翊的猜忌和警告,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直接。

这样也好。撕开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赤裸裸的博弈反而更简单。没有了虚情假意的试探,她反而能更清醒地应对,更专注地寻找复仇的线索。

御药监管…… 这个职位来得正是时候!她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接触御药,就意味着有机会接触宫廷最隐秘的医药档案 —— 皇帝的诊疗记录、后妃的用药清单、太医院的药方存档、药材的采购记录。她想起父亲被诬陷通敌叛国时,曾有一份 “证据” 是父亲府中搜出的 “毒草”,当时她年幼,不懂那是什么,如今想来,那很可能是有人故意栽赃,而那 “毒草” 或许就与宫廷药材有关。这些档案中,或许就藏着当年沈家被陷害的线索,甚至可能藏着她父亲被下毒的证据!

更重要的是,慕容翊体内的毒,绝非偶然。能在帝王的饮食汤药中动手脚,还能让毒素潜伏多年不被察觉,下毒之人必然身处宫廷核心,甚至可能与太医院、御药房有着密切的联系 —— 或许是某个太医,或许是某个负责帝王饮食的宫人,甚至可能是后宫的某位妃嫔、前朝的某位大臣。她掌管御药监管,便能名正言顺地查阅这些档案,调查那些可疑的人和事,找到下毒之人,甚至找到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指使者 —— 而那个指使者,或许就是当年陷害沈家的元凶之一!

至于皇帝的监视和试探…… 她接着便是。在掖庭的三年,她早已学会了如何在夹缝中生存,如何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她能洗三年的冷水衣,能跪两个时辰的洗衣板,能忍受刘太监的刁难,自然也能忍受慕容翊的监视。只要能找到真相,能为沈家报仇,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沈璃放下茶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的宫墙。那宫墙高大巍峨,朱红色的墙皮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皇宫与外界隔绝开来。她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午后,父亲还在时,将军府的庭院里种满了海棠花,粉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层厚厚的地毯。她和兄长在花下读书,兄长教她写 “沈” 字,父亲则在一旁练剑,阳光透过海棠花的缝隙洒下来,温暖而明亮。那些温暖的画面,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像褪色的画卷,藏在心底最深处。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冷宫掖庭的艰难岁月,早已将她的心淬炼得如同寒铁。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需要家族庇护的闺阁少女,而是背负着沈家冤屈、在深宫之中寻求复仇机会的沈璃。她的手轻轻抚过腰间系着的那枚小小的玉佩 ——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玉佩上刻着一个 “沈” 字,边缘早已被磨得光滑。这些年来,无论是洗衣还是洒扫,她都一直带着它,玉佩的冰凉贴着心口,成了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

“爹,娘,兄长,弟弟妹妹,你们等着。” 她在心中默念,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那光芒像寒夜里的星光,坚定而执着,“女儿一定会查明真相,找到陷害沈家的凶手,为你们报仇雪恨。哪怕这条路再难走,哪怕要面对帝王的猜忌、宫廷的阴谋,女儿也绝不会退缩。”

慕容翊,你疑心深重,警告于我,想把我当成棋子,当成监视的对象。

却不知,你亲手将一颗复仇的火种,放在了离你最近的地方。这 “尚宫” 之位,这监管御药之权,不仅是你的枷锁,更是我复仇的钥匙。

这 “尚宫” 之位,这监管御药之权,我沈璃,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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