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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浓重如陈年墨锭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将乾清宫的琉璃瓦染成沉郁的暗紫色 —— 那瓦当还是永乐年间烧制的,历经百年风雨,釉色虽褪,却仍能看出当年的莹润,只是如今在夜色里,只余下一片暗沉,像是被岁月蒙了层厚重的灰。檐角那尊镇脊兽是琉璃材质,塑的是 “嘲风” 模样,龙首兽身,鳞片残缺了几片,在暗影中缩成一团模糊的轮廓,仿佛蛰伏的上古凶兽,连呼吸都透着死寂。风穿过宫廊,带着深秋的寒意,从殿角的飞檐下掠过,发出 “呜咽” 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低低啜泣,又像是陈年的冤魂在诉说不平。

偏殿内只点了一盏青铜孤灯,灯座是前朝宣德年间匠人精心雕琢的饕餮纹,兽首的双目凹陷,獠牙磨损了大半,却仍透着几分狰狞;铜绿沿着纹路蔓延,在昏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像是凝固的血痂。灯台边缘有几处细小的磕碰痕迹,是万历年间某次宫变时被刀剑砍中的,如今已被岁月磨得平滑,却仍能摸到细微的凹陷。灯芯是江南织造局进贡的上等棉线,拧得紧实如银丝,每股棉线都细如发丝,燃烧时偶尔爆出细小的火星,“噼啪” 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是谁在暗处轻轻叩响骨节,又像是记忆碎片断裂的声响。桐油燃烧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木质焦香,还混着殿内尘埃的味道 —— 那是常年闭殿积下的灰,藏在梁枋的缝隙里,被灯光一烘,便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沈璃的发间、肩头。

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在墙面投下晃动的阴影 —— 那是窗外老梧桐树的枯枝,树干粗壮,表皮龟裂,像是老人手上的皱纹,枝桠向天空伸展,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几根细枝上挂着干枯的鸟巢,被寒风扯着摇曳。瘦骨嶙峋的枝桠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有的像张开的手掌,有的像弯曲的手指,随着风的节奏轻轻抓挠着墙面,更添几分孤寂清冷。殿内的空气里还混着两种更细微的气息:一是沈璃身上月白色夹袄的皂角味 —— 那是陈年皂角的淡香,带着江南水乡的湿润,是她在掖庭时用惯的老皂角,每次洗衣都会泡上大半个时辰,那味道便渗进了布料的纤维里,如今虽洗了无数次,却仍能闻到一丝残留;二是她身上淡淡的药味,是之前装病时喝的安神汤留下的,药材里有茯苓、远志,味道微苦,混着皂角味,倒生出一种奇异的沉静。

沈璃并未入睡,只合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软榻是紫檀木打造的,扶手处雕刻着缠枝莲纹,木质纹理清晰,摸上去光滑温润,是宣德年间的旧物,边角被历代使用者磨得圆润。软榻上铺着蜀锦软垫,绣着淡青色兰草纹 —— 兰草有五片叶子,叶尖带着细微的弧度,中间还绣着一朵未开的花苞,针脚细密,是苏绣的手法;只是经年使用,花纹边缘已有些磨损,尤其是兰草的叶尖处,丝线磨断了几根,露出底下的米白色衬布,像极了兰草枯败的模样。软垫角落还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墨渍,是前日她临写《兰亭集序》时,不慎将徽墨滴在上面 —— 那墨是胡开文的 “苍佩室” 墨,色泽浓黑,她用清水洗了三遍,又用细布轻轻擦拭,却仍留下浅灰的痕迹,形状像一小片乌云,落在兰草的根部,像是给这株绣出来的草浇了一勺墨。软垫早已失了往日的蓬松,久坐之下,能清晰感受到木架的硬实,硌得腰腹微微发酸,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子往软垫中间挪了挪,避开那处最硬的木棱。

她身上裹着一件月白色夹袄,面料是普通的棉布,洗得有些发白,领口绣着细碎的银线缠枝纹 —— 银线有些氧化,泛着淡淡的米黄色,缠枝纹绕着领口走了一圈,每朵花纹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精致却不张扬。左襟处有一块浅褐色的补丁,是十二岁那年冬天,她在掖庭洗衣时,被井边的冰棱划破了衣襟 —— 那冰棱是井沿结冰后冻成的,尖锐如刀,划开的口子有三寸长,从衣襟下摆一直到腰侧。管事太监不肯给新布,说 “罪奴不配穿新衣裳”,她只能在洗衣房的角落捡了一块从旧衣上拆下来的粗棉布 —— 那布是深褐色的,织得很密,摸上去粗糙却耐用,她用自己攒了半个月才换来的粗线,笨拙地缝补:每一针的间距都不均匀,有的密有的疏,还留了几根线头在外面,像是野草的根须;但她缝得很认真,怕线松了口子再裂开,每次缝完都会轻轻扯一扯,如今这补丁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牢固,成了她在掖庭岁月里,唯一一件带着 “自己动手” 温度的物件。

沈璃的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 —— 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夜空,黯淡得看不见星子,只有厚重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头顶,偶尔有一道微弱的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来,却瞬间被黑暗吞噬,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宫墙上每隔三丈就挂着一盏宫灯,灯笼是红色的绸布做的,里面点着蜡烛,光透过绸布,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一个个跳动的红点。远处有巡逻侍卫的剪影,他们穿着玄色盔甲,手里握着长枪,沿着宫墙慢慢走动,影子被宫灯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随着脚步缓缓移动。窗外的老梧桐树有十几根粗枝,其中一根枝桠上还挂着一个破旧的鸟巢,是春天时燕子搭的,如今燕子早已南飞,只留下空巢在风里摇晃,发出 “吱呀” 的轻响,像是在诉说着孤独。

天牢发生的一切,如同最清晰的梦魇,在她脑中反复回放:萧珩临死前那双圆睁的眼睛,瞳孔里映着水牢的火把光,忽明忽暗,里面满是惊愕与不甘,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去;他的眼角还沾着污垢,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污水还是泪水;嘴角还挂着未说完的话,黑血从他的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水牢的污水里,泛起细小的墨色涟漪,那血在水里扩散开来,像一朵黑色的花,很快又被浑浊的污水淹没。那支从暗处射出的淬毒弩箭,箭杆是黑檀木的,纹理细密,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箭尾的羽毛是雕鹰的,边缘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的白色羽管;箭尖泛着幽蓝的寒光,那蓝色很深,像是凝固的深海,淬的是 “牵机毒”,据说见血封喉,沾到皮肤都会让人溃烂;箭杆上还刻着一个细小的 “柳” 字,像是某个工匠的标记,又像是某个势力的暗记 —— 沈璃当时看得很清楚,只是没敢声张。还有那只看不见的黑手,她能想象出那人躲在水牢的阴影里,握着弩箭的手很稳,呼吸压得很低,看着萧珩倒下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 能在天牢布下如此严密的杀局,必然是朝中权重之人,或许就是当年构陷沈家的同谋,他们连萧珩这个弃子都不肯放过,更不会容忍她这个沈家余孽活着查明真相。

每一个细节,都像细针般扎在她的心尖,让她指尖发冷。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夹袄的衣角,指尖触到补丁的粗布,粗糙的质感让她勉强维持住清醒 —— 她不能沉溺于恐惧,慕容翊还在怀疑她,宫墙内外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御膳房的厨子可能在她的饭菜里下毒,浣衣局的宫女可能在她的衣物里藏针,甚至连送水的小太监都可能是慕容翊的眼线。她稍有不慎,就会重蹈沈家的覆辙,那些死去的亲人,还等着她为他们昭雪冤屈。

殿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不同于往日巡逻侍卫沉重规律的步伐 —— 那些脚步声裹着铁甲的冷硬,“哐当” 的摩擦声厚重而整齐,如同敲在青石板上的战鼓,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麻,连殿内的烛火都会跟着晃动;此刻的脚步声,却裹着锦缎的柔软,是上等杭绸摩擦的细微声响,每一步都轻得像羽毛拂过地面,只有鞋底与地毯摩擦的 “沙沙” 声。脚步声的节奏很慢,每一步的间隔都差不多,却在靠近殿门时停顿了一下,像是走路人在犹豫,又像是在调整呼吸。那脚步声从远到近,先是在走廊的尽头,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然后慢慢靠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停在殿门外,隔着门板,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 —— 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仿佛行走的人背负着千斤重担,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怕惊扰了殿内的人。

沈璃的心猛地一提,瞬间绷紧了神经。这个时辰,宫中人大多已安歇:浣衣局的灯早就灭了,那些洗衣的宫女们挤在冰冷的通铺里睡觉,通铺是木板搭的,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被子是打了补丁的旧棉絮,根本挡不住寒风,她们只能互相挤着取暖,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咳嗽的声音;尚食局的值守太监在偏房打盹,桌上放着没喝完的凉茶,茶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旁边还放着一本翻了一半的《论语》,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禁军侍卫们虽然还在巡逻,却不会轻易靠近偏殿,除非有慕容翊的旨意 —— 毕竟她还是 “嫌疑之人”,慕容翊虽撤了部分看守,却仍在暗中监视。

会是谁深夜来访?是李福全奉命传旨?可他往日总会先在殿外通报,声音洪亮,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还会故意提高音量,让殿内的人听得清楚;还是慕容翊又派了人来试探?比如那个看似老实的小路子,上次送药时还偷偷打量她的神色,眼神里带着探究,放下药碗后还磨蹭了半天,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想来是慕容翊安插的眼线。沈璃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手指悄悄攥紧了夹袄的衣角,指尖触到布料的纹理,粗糙的补丁蹭过指腹,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她垂下眼帘,将眼底的警惕藏好,只留一丝余光盯着殿门 —— 门是紫檀木做的,上面雕着暗纹,门缝里透进一丝廊灯的光,随着风轻轻晃动。她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指甲掐着掌心,用轻微的疼痛保持清醒 —— 她不能露出半分慌乱,否则只会让对方起疑。

未等她起身,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廊下微弱的宫灯光晕 —— 廊灯是羊角做的,灯罩薄如蝉翼,光线柔和却昏暗,将那道身影拉得极长,宽肩窄腰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却难掩骨子里的帝王威仪:即使只是随意站立,脊背也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出鞘的长枪,连衣摆垂落的弧度都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仿佛无论何时,他都保持着帝王的端庄。

是慕容翊。

他并未穿着白日里威严的明黄龙袍或玄色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常服的面料是杭州织造局专供的上等杭绸,质地轻薄却紧实,用手摸上去能感受到细密的纹路,像是水流的痕迹;上面绣着极淡的云纹,用的是银线,云纹是层云的样式,一层叠着一层,边缘带着细微的卷翘,是宫中最好的绣娘手工绣制的 —— 那绣娘姓苏,是苏州人,最擅长绣云纹,据说她绣的云,在不同光线下会呈现不同的光泽,白天看是银白色,夜里看却泛着淡淡的蓝光;每一寸云纹都耗费了三日功夫,针脚细得像发丝,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到银线在布料上穿梭的痕迹。

慕容翊的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束起,玉簪通体莹白,没有任何纹饰,却透着温润的光泽,是当年西域于阗国进贡的珍品 —— 据说这块玉料在昆仑山的雪水底下埋了千年,开采时还带着冰碴,质地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对着光看,能看到里面淡淡的水线,像是玉的血脉。几缕碎发垂落额角,长度刚好到眉梢,拂过他饱满的额头,在灯光下泛着浅棕的光泽,那碎发是之前梳理时不小心弄乱的,他却没在意,反而让他平日的冷峻凌厉褪去几分,竟显出一种罕见的…… 疲惫与孤寂。他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是连日操劳和失眠留下的痕迹,眼窝微微凹陷,连平日里锐利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浑浊,像是蒙了一层雾。

慕容翊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皮肤下隐隐凸起,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 那青筋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指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跳动。那东西被他藏在袖口,只露出一角泛黄的布料,布料是粗棉布的,织法是平纹,边缘有些毛躁,像是存放了许多年,布料的纤维都变得有些脆硬,偶尔有几根线头掉下来,落在他的袖口上。

李福全没有跟进来,只在门口躬身行了一礼 —— 他的动作标准而恭敬,深蓝色的总管袍角垂在地面,没有一丝褶皱,那袍子是云锦做的,上面织着暗纹,只是在夜里看不太清楚;腰间的明黄色腰带系得紧实,腰带扣是纯金打造的云纹样式,云纹有六朵,每朵云都雕得栩栩如生,他特意将腰带扣对准正前方,显示对帝王的尊重。起身时,他悄悄抬眼,飞快地扫了沈璃一眼 —— 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仿佛在判断她是否安分,有没有异常举动,那目光停留了半秒,又迅速收回,脸上恢复了恭谨的表情,嘴角微微下垂,像是在担心什么。他悄无声息地从外面将殿门再次合拢,门轴转动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显然是被精心养护过的,轴芯里还抹了上等的牛油,是每月初一专门由尚工局的工匠来保养的,才能如此顺滑。

殿内瞬间形成了一个绝对密闭的空间,只剩下灯花爆开的轻微 “噼啪” 声,以及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 慕容翊的呼吸略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仿佛刚走了很长的路,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比呼气长,显示他内心的不平静;沈璃的呼吸则轻而浅,刻意压制着,生怕泄露半分情绪,连鼻翼的煽动都控制在最小幅度,吸气时嘴唇会微微抿起,像是在隐忍什么。

沈璃立刻从软榻上起身,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先垂首敛目,将眼帘压得极低,遮住眼底的所有情绪,只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 她的睫毛很长,末梢微微上翘,在灯光下像两把小扇子;再屈膝跪地,膝盖落在铺着的羊绒地毯上 —— 地毯是宁夏进贡的,羊毛厚实柔软,踩上去像踩在云朵上,颜色是浅灰色,上面织着暗纹的回字纹,只是用得久了,有些地方的毛已经磨短,露出底下的经线;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夹袄,渗到皮肤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细微的寒颤,膝盖处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羊毛的细小纤维,刺得有些发痒。

“奴婢参见陛下。” 沈璃的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没有一丝颤抖,只有尾音处微微的收束,显露出对帝王的敬畏 —— 她特意控制了语调,让声音听起来柔和却不谄媚,既符合她 “尚宫” 的身份,又带着 “罪奴出身” 的谦卑。她的手指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收拢,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用轻微的疼痛保持清醒 —— 她必须时刻警惕,慕容翊深夜独自前来,绝非简单的探望,或许是为了天牢的事,或许是为了沈家旧案,又或许是为了试探她的真实目的。

慕容翊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头发,看到她发间别着一根简单的木簪,没有任何装饰;又扫过她的夹袄,注意到那个浅褐色的补丁;最后落在她的手上,看到她指甲修剪得很短,掌心还有淡淡的红痕。他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他的声音不同于往日或威严或冰冷的语调 —— 往日他在朝堂上说话时,声音里总裹着帝王的威压,如同寒冰覆在玉石上,冷硬而清晰,能让整个金銮殿瞬间安静;此刻他的声音,却透着一股深沉的、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沙哑,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漫长的煎熬,连开口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每个字都带着细微的颤音,尤其是在说 “起” 字时,尾音还轻轻抖了一下。

沈璃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眸,站在原地,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左手轻轻搭在右手上,指尖微微并拢,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 —— 她的双手很纤细,手指关节有些突出,是常年做粗活留下的痕迹,手腕处还能看到淡淡的疤痕,是当年在掖庭被烫伤的。她能感觉到慕容翊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愧疚,还有一丝迷茫,却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 她怕自己眼底的恨意会泄露,怕自己会忍不住质问他当年为何不查清真相,为何要让沈家满门抄斩,更怕自己的伪装在他的目光下崩塌。

慕容翊走到桌边,伸出手指,轻轻拨了拨灯芯 ——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腹上有淡淡的薄茧,是常年握笔和执剑留下的:握笔的茧子在指腹中央,呈椭圆形,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一些,是常年握狼毫笔练字留下的;执剑的茧子在虎口处,边缘有些锋利,是常年握玄铁剑习武留下的。他拨灯芯的动作很轻,指尖捏着灯芯的顶端,轻轻往上提了提,灯花 “啪” 地爆了一下,火光瞬间亮了几分,将他脸上的光影照得更清晰 —— 颧骨处的阴影更深了,眼底的青黑也更明显,连眼角的细纹都能看到。青铜灯台的边缘被磨得光滑,是常年使用的痕迹,指尖触到冰凉的铜壁时,他的动作顿了顿,仿佛在感受这份寒意,又像是在回忆什么,手指在灯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收回手。

灯芯被拨亮后,光晕瞬间扩大,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 高挺的鼻梁下,鼻翼微微收缩,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紧抿的薄唇,唇线锋利,却没有往日的冷硬,反而带着一丝苍白,甚至能看到唇纹里残留的干涸,像是很久没喝水;下颌线清晰利落,却在下巴处有一道淡淡的胡茬,是他今日忙得没顾上剃须,显得有些潦草,与他平日的整洁形成反差;眉宇间刻着深刻的倦色,还有一种复杂难言的郁结,如同乌云笼罩在他眼底,挥之不去,像是有什么心事压在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看向沈璃,只是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样一直紧攥着的东西。沈璃垂着眸,余光却悄悄上抬,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 那是一方帕子,颜色旧得发黄,像是存放了十余年,布料已经变得有些脆硬,用手摸上去应该会簌簌作响;边缘甚至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的棉线,是当年最常见的粗棉布,纹理粗糙,却比现在的细棉布更耐用,能看出当年的布料质量很好,即使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完全腐烂。

帕子中央,依稀有深褐色的、不规则的点状痕迹,那些痕迹早已干涸发硬,边缘泛着黑色,像是…… 干涸已久的血迹。有些地方的血迹凝结成了细小的硬块,摸起来应该会有些硌手,甚至能看到血迹渗透布料的纹理,在背面也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像是地图上的红点。帕子的一角还绣着一个小小的 “沈” 字,是用青线绣的,线已经有些褪色,变成了淡绿色,绣的是楷书,笔画工整,能看出绣字的人很用心 —— 沈璃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绣字的手法,和母亲当年绣东西的手法一模一样,母亲总喜欢在衣物的角落绣上小小的名字,针脚是 “回针绣”,每一笔都很扎实。

那方血帕!沈璃的心跳瞬间加速,难道就是这一方?慕容翊果然一直留着!可他留着这方帕子,是出于对救命恩人的愧疚?还是为了提醒自己,当年可能存在的 “背叛”?无数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像乱麻般缠绕:他既然留着这方帕子,说明他还记得父亲的救命之恩,可为何当年还要下旨查办沈家?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沈家是被冤枉的,却为了朝局稳定,选择了牺牲沈家?他现在拿出这方帕子,又想做什么?是想向她忏悔,还是想继续试探她?沈璃不敢有丝毫表露,连指尖的颤抖都强行压制住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保持冷静 —— 她知道,此刻任何细微的反应,都可能引起慕容翊的怀疑,甚至让她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慕容翊的目光久久凝在那方血帕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已经发硬的血迹 ——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生怕稍微用力就会将这方脆弱的帕子揉碎。指尖划过血迹时,甚至能看到他的指腹微微颤抖,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在回忆与这方帕子有关的往事。他摩挲的重点是那处绣着 “沈” 字的角落,指腹反复蹭过那个淡绿色的 “沈” 字,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缅怀什么。

慕容翊的眼神渐渐放空,瞳孔失去了焦点,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而痛苦的回忆之中 —— 那回忆里,有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连月亮都被染成了暗红色,宫殿的梁柱在火中噼啪作响,瓦片不断从屋顶掉落,砸在地上碎成一片;有刺耳的厮杀声,刀剑碰撞的 “铮铮” 声,士兵的呐喊声,百姓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像是人间地狱,还有人被砍倒时发出的惨叫,以及箭矢穿透身体的 “噗嗤” 声;还有…… 挚友倒下的身影,胸口不断涌出的黑血,染红了他的衣袍,那双曾经充满笑意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满是遗憾和不舍,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殿内静得可怕,一种沉重而悲伤的气氛无声地蔓延开来,连灯花的爆响都显得格外突兀,像是打破了某种脆弱的平衡。沈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 地响在耳边,震得耳膜发麻,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打着她的神经。她甚至能感觉到手心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沾湿了夹袄的袖口,冷汗是凉的,顺着手臂往下滑,让她忍不住想发抖,却只能强行忍住 ——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露出任何破绽。

良久,慕容翊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沈璃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以往那种穿透一切的审视和冰冷的探究 —— 往日他看她时,眼神里总带着怀疑和算计,像是在打量一件可能藏着危险的物品,目光锐利得能刺穿人的伪装;此刻他的目光,却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 有痛楚,像被利刃反复切割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眼神里甚至能看到淡淡的水光;有愧疚,如同潮水般淹没眼底,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让他不敢与沈璃对视太久;有迷茫,像是在迷雾中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自己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弥补;还有一种深深的…… 挣扎,仿佛在真相与谎言之间反复拉扯,既想承认错误,又怕面对后果,怕自己多年来的自我安慰彻底崩塌。

他没有质问天牢之事,没有提及任何关于阴谋和怀疑的字眼,甚至没有提沈家旧案 —— 那些曾让他反复试探的话题,此刻仿佛都成了禁忌,他连提都不敢提,像是怕触碰后会引发更大的痛苦。他只是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仿佛每个字都耗费了极大力气的语调,开启了一段尘封的往事:“朕……”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带着细微的沙哑,“朕给你讲个故事吧。”

沈璃屏住呼吸,垂眸静立,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左手轻轻搭在右手上,指尖微微收拢,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 —— 她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凉,指尖的皮肤甚至有些发麻。但她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如同擂鼓般 “咚咚” 作响,震得耳膜都在发麻,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提醒她:这个故事,必然与沈家有关,与父亲有关。一段被掩埋了十余年的真相,一段沾染了鲜血和背叛的往事,或许即将在今夜揭开。她甚至能想象出,母亲若是知道此刻的场景,会不会也在九泉之下感到欣慰 —— 父亲的冤屈,终于有了被揭开的可能。

“很多年前,在先帝晚年,朝局动荡。” 慕容翊的声音飘忽,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阻隔,回到了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先帝体弱,自三十岁那年得了一场风寒后,精力就大不如前 —— 那场风寒来得突然,太医说是外感风寒引发了旧疾,先帝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好,可从此后,他的记性就差了很多,连朝臣的名字都常常记混,早朝也常常缺席,只能在御书房召见几位重臣商议国事。朝堂上的权力,渐渐落到了几位皇叔和皇子手中,他们各自拉帮结派,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他的手指再次摩挲着血帕,眼神变得悠远,仿佛能看到当年的朝堂景象:“诸皇子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各自结党营私,拉拢朝臣 —— 三皇子慕容昭拉拢了兵部尚书,手里握着一半的兵权,他还在京郊养了一批私兵,打着‘护卫京畿’的名义,实则是为了日后政变做准备;五皇子慕容谦勾结了户部侍郎,控制了国库的大半银两,他用钱财收买了不少地方官,势力遍布江南;就连最小的七皇子慕容泽,都借着母妃的宠爱,暗中培养了一批心腹太监,在后宫收集消息,甚至能拿到先帝的起居注,对先帝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慕容翊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那时,朕还不是太子,只是众多皇子中并不算最起眼的一个 —— 母妃出身于寒门,是江南一个小吏的女儿,入宫时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在后宫无依无靠,连份像样的赏赐都得不到,住的宫殿也是最偏僻的‘碎玉轩’,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朕在朝中也没有强援,手里只有先帝赏赐的三千羽林军兵权,还是因为当年朕在围猎时救了先帝一命 —— 那次围猎,先帝被一头发狂的黑熊袭击,朕冲上去用弓箭射伤了黑熊的眼睛,先帝才得以脱险,事后他很高兴,赏了朕三千羽林军,却也因此引起了其他皇子的嫉妒,他们常常找借口削减朕的军饷,让朕的军队连粮草都不够。”

他的目光落在殿外的夜空上,仿佛能看到当年的自己 ——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色骑射服,站在碎玉轩的庭院里,看着母妃为他缝补衣服,心里暗暗发誓要保护好母妃,要登上皇位,改变这一切。“但朕不甘心。朕自小跟着太傅读书,通读《史记》《汉书》,知道乱世百姓的疾苦 —— 黄河决堤时,朕曾跟着太傅去灾区赈灾,看到百姓流离失所,只能啃树皮、吃观音土充饥,有的人饿极了,甚至会吃自己的孩子;匈奴南下时,朕也曾去过边境,看到边境的百姓被掳走当奴隶,家园被烧毁,孩子被活活摔死,女人被肆意欺辱,尸体堆在路边,没人掩埋,引来无数乌鸦。朕知道江山社稷的重要,知道若是让那些只懂争权夺利的人登上皇位,这大靖的江山迟早会毁在他们手中,百姓也会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慕容翊的声音变得坚定了几分,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光彩,像是回忆起了当年的抱负:“于是,朕开始暗中培植势力,结交那些正直有才华、却因不愿同流合污而不得重用的朝臣。朕常常在深夜约他们在御花园的暗处见面,比如‘听雨轩’的角落,那里有茂密的竹林,能挡住别人的视线;朕用最简陋的茶招待他们,茶是普通的粗茶,杯子是粗瓷的,却与他们畅谈天下大事,从黄河水患的治理,到边境防务的加强,从吏治改革的难处,到百姓民生的疾苦。一步一步,在夹缝中求生存,像一株在石缝里生长的草,努力汲取着每一丝阳光和雨露。”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像是回忆起了挚友,嘴角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时,朕身边有一位挚友,亦是朕最得力的臂膀。他出身清贵世家,是镇北将军沈巍 ——” 说到 “沈巍” 二字时,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念一个极其珍贵的名字,每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生怕说错了一个音节,“他是将门之后,祖父曾是开国功臣,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战死在鄱阳湖;父亲也是战死在沙场的忠臣,在抵御瓦剌入侵时,为了掩护主力撤退,战死在雁门关。沈巍自小在军营长大,跟着父亲学武,跟着祖父的旧部读书,不仅武艺高强,能百步穿杨,还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真正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慕容翊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暖意的弧度,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他曾写下《安边策》,提出‘屯兵戍边、开垦荒地’的计策 —— 具体是让边境的士兵每人开垦十亩荒地,春天种地,秋天收粮,既不用朝廷运送粮草,又能让士兵们有事情做,减少逃亡;还建议在边境修建烽火台,每隔十里建一座,一旦有匈奴来犯,就点燃烽火,让周围的军队能及时支援。先帝采纳了他的计策,边境安稳了整整三年,匈奴都不敢轻易来犯,甚至有不少匈奴人因为缺粮,主动投降,成为大靖的百姓。”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怀念,像是在回忆与沈巍相处的点滴:“沈巍性情耿直忠勇,不阿谀奉承,不结党营私。当年三皇子想拉拢他,送了他一箱黄金 —— 那箱子是紫檀木做的,里面装满了金条,足足有五百两,还送了十位美人,都是江南选来的歌姬,个个容貌出众,能歌善舞。沈巍当场就把黄金和美人退了回去,还对三皇子说‘殿下若是真心为江山社稷着想,就该多关心百姓疾苦,而非用这些手段拉拢人心;末将是大靖的将军,只忠于陛下和江山,不忠于任何皇子’。三皇子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也不敢为难他,毕竟沈巍在军中威望很高。连先帝都曾夸赞他‘有古之良将之风’,说他是大靖的栋梁。”

慕容翊的目光飘得更远,像是回到了与沈巍相处的时光,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我们志同道合,都想让这大靖江山变得更好,都想让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我们曾在月下对酌,在御花园的‘揽月亭’里 —— 那亭子是太祖皇帝建的,有六根柱子,柱子上刻着历代帝王的题字,太祖皇帝的题字是楷书,刚劲有力;成祖皇帝的题字是行书,飘逸洒脱。亭外种着几株梨树,都是百年老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每到春天,梨花盛开时,整个亭子都被白色的花瓣围绕,风一吹,花瓣就像雪一样落下,落在酒杯里,带着淡淡的花香,把酒都染得有了甜味。”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仿佛能闻到当年的梨花香:“我们就坐在亭子里,就着一壶梨花白,畅谈天下大事 —— 从黄河水患的治理,比如如何加固堤坝,如何疏通河道;到边境防务的加强,比如如何训练士兵,如何采购武器;从吏治改革的难处,比如如何打击贪官,如何选拔清官;到百姓民生的疾苦,比如如何减轻赋税,如何开设义仓。沈巍说,等将来朕登基了,他要去治理黄河,亲自监督堤坝的修建,让百姓不再受洪水之苦;朕说,等天下太平了,要与他一起策马江湖,从京城到江南,看江南的烟雨;从塞北到岭南,看岭南的荔枝,看看这大靖的大好河山,看看百姓安居乐业的样子。”

慕容翊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却很快又沉了下去,眼神也变得黯淡:“我们也曾并肩策马,在京郊的‘猎场’上 —— 那猎场很大,有上千亩,一半是茂密的森林,一半是开阔的草原。森林里有松树、桦树、杨树,春天时树叶嫩绿,夏天时郁郁葱葱,秋天时变成红色和黄色,格外好看;草原上长满了青草,春天时开满了野花,有蒲公英、小雏菊、野蔷薇,五颜六色的,像一块花毯。我们常常一起追逐猎物,沈巍的骑术很好,能追上最快的鹿 —— 他的马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名叫‘踏雪’,毛色是纯白的,没有一根杂色,跑起来像一阵风,连宫里的御马都追不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紧了血帕,指节泛白,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紧张:“朕的箭术不错,能射中远处的野兔 —— 朕用的弓箭是玄铁做的,弓身刻着暗纹,箭是狼牙箭,锋利无比。累了,我们就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卷云舒,云有时像,有时像奔马,有时像山峰。我们聊一些无关朝政的琐事 —— 沈巍会说他家的小子沈珏很调皮,才五岁就敢爬树,还把他最爱的弓箭藏了起来,让他找了半天;朕会说母妃最近身体好了些,还亲手做了点心,是江南的‘桂花糕’,虽然味道一般,有点甜过头了,却是母妃的心意,朕还是吃了很多。”

慕容翊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丝沉重,像是回忆起了危险的往事:“更曾…… 在无数次的明枪暗箭中,相互扶持,生死与共。有一次,三皇子因为朕抢了他的盐铁专营权,怀恨在心,派人在朕的膳食里下毒 —— 那毒下在朕最喜欢吃的‘翡翠白玉汤’里,翡翠是青菜,白玉是豆腐,汤是用鸡汤熬的,味道鲜美。那毒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名叫‘牵机引’,若是长期服用,会慢慢损伤五脏六腑,最后全身抽搐而死,死状极其痛苦。”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又感受到了当时的后怕,手指也有些发凉:“若不是沈巍心细,发现汤里的葱花有些发暗 —— 那葱花本是翠绿的,新鲜水灵,却因为沾了毒药,边缘泛着淡淡的黑色,像是被烟熏过一样。沈巍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他尝了一口汤,虽然没尝出什么异样,却还是警惕起来,当场就打翻了那碗汤,汤洒在地上,溅起的水珠落在旁边的草上,草很快就枯萎了。他立刻让人把御膳房的厨子抓了起来,严刑逼供,那厨子刚开始还不肯招,后来被打怕了,才招认是三皇子指使的,还拿出了三皇子给他的密信。”

慕容翊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激,眼神里满是对沈巍的敬佩:“沈巍为了护着朕,当场就替朕挡下了那碗毒汤 —— 虽然汤被打翻了,但还是有几滴溅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立刻就红肿了起来,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很快就起了水泡,差点溃烂。后来,他请太医来看,太医说幸好只是溅到了一点,若是喝下去,神仙难救。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醒来后,他第一句话问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殿下是否安全’,那一刻,朕就知道,他是朕可以信任一生的挚友。”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边境,声音也带着一丝苍凉:“还有一次,朕在巡查边境时,遭遇匈奴突袭。那时朕身边只有五百侍卫,而匈奴有三千骑兵,都是精锐,他们骑着快马,拿着弯刀,像潮水一样冲过来,喊杀声震天动地。我们被围在一座小山丘上,那山丘不高,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遮挡,箭如雨下,侍卫们一个个倒下,他们的鲜血溅在朕的身上,滚烫而粘稠,染红了朕的衣袍。”

慕容翊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眼神里满是对当时场景的恐惧:“朕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就要辜负先帝的嘱托,辜负百姓的期望了。就在这时,沈巍来了 —— 他率领着五千骑兵,从百里之外赶来,一路拼杀,浑身是血,盔甲都被砍得不成样子,甲片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棉甲,也被血染红了。他脸上还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额头一直到下颌,血流不止,顺着脸颊流到衣领,把衣领都浸透了,却依旧拿着长枪,冲在最前面。”

他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他冲破敌军的包围,闯进阵中,一把将朕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射来的箭矢。他大声喊道‘殿下莫怕,末将来了’,那声音虽然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像一道惊雷,让所有侍卫都重新燃起了斗志。那场战斗,我们打了整整一天一夜,从早上打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时,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和血迹,匈奴终于退走了。我们赢了,却也损失惨重,五百侍卫只剩下不到一百人,沈巍的左肩被箭射中,箭杆都穿透了肩膀,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连抬臂都有些困难,却还是笑着对朕说‘殿下,我们赢了’。”

沈璃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让她更加清醒。那些往事,母亲也曾断断续续地提起过 —— 母亲说,父亲常常深夜归家,身上带着伤,却从不肯说发生了什么,只是让母亲替他包扎,包扎时还会叮嘱母亲 “不要告诉璃儿,免得她担心”;父亲的书房里,总有一封封没有署名的书信,他看完后会立刻烧掉,灰烬都要仔细掩埋,生怕留下一丝痕迹;父亲偶尔会对着月亮叹气,说 “殿下身边危机四伏,不知何时才能安稳”,语气里满是担忧;父亲还会在深夜练剑,剑光在月光下闪烁,像是在发泄心中的焦虑。

原来,那些都是父亲在保护慕容翊。那个在她记忆中温文儒雅的父亲,会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敷她的额头,还会哼着江南的小调哄她睡觉;会在她犯错时耐心教导,从不打骂她,只是用讲故事的方式告诉她道理;会在她生日时亲手做她最喜欢的糖葫芦,冰糖熬得晶莹剔透,甜得能让她开心一整天;会教她读书写字,用的是父亲亲手写的字帖,笔画工整,还在旁边注上解释 —— 竟然一直在暗中为慕容翊出生入死,甚至多次差点丢掉性命。而慕容翊,却在父亲死后,听信谗言,将沈家满门抄斩,让她从一个侯府小姐变成了掖庭罪奴,承受了十年的苦难。想到这里,沈璃的心脏像是被刀割一样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只能强行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 她不能在慕容翊面前流泪,不能让他看到她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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