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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猎场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消散,夏日的暑气已悄然漫进了皇城的宫墙。太和殿前的铜鹤鼎中,艾草与檀香混合的烟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檐下那聒噪的蝉鸣 —— 从破晓到日暮,蝉声如织,裹着灼人的热浪,将皇宫的每一处角落都浸得燥热。御花园的荷塘里,粉白的荷花倒是开得正好,圆碧的荷叶托着晶莹的水珠,可守在塘边的宫人却无半分赏景的心思,他们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 谁都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夏日里,一场关乎国本的风暴,正在朝堂深处酝酿。

七月十二日的早朝,比往日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天还未亮透,文武百官便已齐聚太和殿外,青色的朝服在晨雾中连成一片,靴底踏过青砖的声响,竟压不过檐角铜铃被风拂动的轻响。待内侍高唱 “陛下驾到”,众人躬身行礼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里,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慕容玦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上的明黄龙袍绣着十二章纹,领口和袖口的金线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他才十三岁,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宽大的龙袍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双手放在膝上,指尖轻轻攥着龙袍的衣角,目光扫过殿下躬身的百官 —— 这场景他已熟悉了三年,可今日,他总觉得众人的目光有些异样,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朝服的缝隙,悄悄打量着他,带着探究、期待,甚至还有几分隐秘的算计。

殿内的香炉里,焚着上好的龙涎香,烟气袅袅上升,模糊了珠帘后的身影。沈璃坐在珠帘后的软榻上,一身紫色朝服衬得她肤色愈发沉静,手中握着一把象牙柄的团扇,却并未摇动。她的目光透过珠帘的缝隙,一一扫过殿下的大臣,最终落在了站在前列的礼部尚书周博身上 —— 这周博,正是永昌侯周显的堂兄,也是太后周氏的远亲,属于旧贵族集团的核心成员。

果然,待百官起身,周博便手持玉笏,从队列中走出,躬身行礼。他年过五旬,头发已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得能穿透殿内的寂静:“陛下年岁渐长,圣德日隆,朝野上下无不称颂。然,帝王承天应命,绵延皇嗣乃第一要务,此不仅关乎皇室血脉,更关乎社稷稳固,天下安定。依我朝祖宗旧制,陛下此时当择良家淑女,充掖后宫,以修内政,以安民心。臣谨代表礼部,与六部九卿及宗室诸王商议后,恳请陛下、摄政王殿下,准允即刻启动淑女遴选,以备嫔妃之选!”

话音落下,殿内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随即响起细碎的骚动 —— 有人微微颔首,有人交换眼神,有人则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情绪。站在周博身旁的户部尚书李嵩,悄悄用眼角瞥了一眼珠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笏的边缘;太傅张延龄捋着胡须,眉头微蹙,似有犹豫;而站在后排的永昌侯党羽、御史大夫赵凯,则悄悄挺直了腰板,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慕容玦坐在龙椅上,手指攥得更紧了。选妃?他从未想过这件事。在他眼里,自己还是那个需要亚父教导、需要宫人照顾的少年,“嫔妃”“皇嗣” 这些词,遥远得像圣贤书中的典故。他下意识地看向珠帘,眼神里带着一丝求助。

珠帘后,沈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指尖轻轻划过团扇上的缠枝莲纹,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 慕容玦才十三岁,眉眼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前几日春猎受的惊吓还未完全消散,如今却要面对 “选妃” 这桩充满政治算计的事。所谓 “祖宗旧制”,不过是历代帝王用来笼络臣子、平衡派系的工具罢了。她太清楚,旧贵族集团此刻急着提选妃,就是想借着 “充盈后宫” 的名义,将自己的人送进皇宫,一来可以监视帝王动向,二来可以借 “外戚” 之名,重新掌控权力。尤其是永昌侯,定是想把他那个刚及笄的侄女周若薇塞进后宫,若真让她得势,将来后宫与前朝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可沈璃也知道,此事无法强行阻拦。帝王大婚、立后选妃,本就是皇权象征的一部分,若她以 “陛下年幼” 为由拒绝,只会给旧贵族留下 “摄政专权、压制皇权” 的口实,反而会激化矛盾。与其将来被各方势力裹挟,不如现在就主动接手,将选妃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平稳得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礼部所奏,虽合祖制,亦属老成谋国之言。陛下自登基以来,躬行节俭,勤政爱民,如今年岁渐长,考虑子嗣之事,确是应有之义。”

殿内的骚动瞬间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珠帘上。周博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正要开口附和,却听沈璃话锋一转:“只是,选妃之事,非同小可。一者,关乎陛下身心康健 —— 陛下尚在成长期,所选淑女需性情温婉、知书达理,方能照料陛下起居,而非徒有美貌、心怀叵测之人;二者,关乎社稷未来 —— 后宫女子,其家世背景、所属派系,皆可能影响前朝政局,若选得不当,轻则扰乱内廷,重则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前朝之鉴,历历在目。”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殿中众臣,尤其是在周博、赵凯等几位旧贵族官员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他们心底的算计:“因此,本宫以为,此次选妃,需‘慎’字当头,需‘精’字为要。此事,便由礼部牵头,内务府协办,按制开展初选。所有待选淑女,需详细记录其姓名、年龄、家世背景、品行样貌、所受教育,若有才艺,亦需如实呈报。初选名单拟定后,需先交由暗凰卫核查,确认其家世清白、无不良关联后,再呈报御前。最终人选,需由本宫与陛下共同定夺,任何人不得擅自更改。”

这番话,既给了礼部和内务府 “牵头” 的面子,又明确了暗凰卫的核查权和最终的决定权,相当于将选妃的整个流程都纳入了她的掌控之中。周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 “暗凰卫核查” 之事,却在对上珠帘后那道冰冷的目光时,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 他知道,沈璃的暗凰卫手段狠辣,若真要查,他想安插的人,根本藏不住。

“臣等遵旨。” 最终,周博只能躬身领命,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只是语气中,少了几分最初的热切,多了几分无奈。

朝会结束后,慕容玦跟着沈璃回到御书房。御书房位于养心殿的东侧,夏日里格外凉爽,窗外种着几株梧桐,枝叶繁茂,将阳光挡在外面,只漏下零星的光斑。书案上,摊着几份奏折,旁边放着一个冰鉴,里面镇着切开的西瓜,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慕容玦却无心享用这些。他跟着沈璃走进书房,站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他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眼神有些躲闪,像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沈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软。她走到冰鉴旁,拿起一块西瓜,递给他:“天热,先吃块瓜解暑。有话,吃完再说。”

慕容玦接过西瓜,咬了一口,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没让他的心情放松多少。他咽下嘴里的瓜,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又透着几分不自在:“亚父,朕…… 朕觉得,选妃这件事,是不是太早了些?朕才十三岁,还想多跟亚父学些治国的本事,不想…… 不想那么快有嫔妃。”

沈璃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困惑,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慕容玦也坐下,然后拿起案上的一份奏折,却没有翻开,只是看着慕容玦,语气平和地解释:“陛下,朕知道你觉得早。在朕眼里,你也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可帝王与常人不同,常人可以按自己的心意选择婚期,帝王却不能 —— 你的婚姻,从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关乎整个朝堂的平衡,关乎江山的稳固。”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回忆起前朝的旧事:“陛下还记得朕给你讲过的汉成帝吗?他登基之初,本有机会重振朝纲,却因为选了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入宫,沉迷美色,荒废朝政,最终让外戚王氏专权,为后来王莽篡汉埋下了祸根。还有本朝开国初年的景帝,他选了功臣之后李氏为后,既安抚了开国功臣,又借李氏家族的力量压制了旧贵族,才换来了初年的安定。”

慕容玦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听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以前听沈璃讲前朝故事时,只觉得那些帝王的过错很可笑,可如今才明白,那些故事背后,藏着多么残酷的政治现实。

“亚父是说,选妃不是为了朕,而是为了平衡朝堂?” 他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也不全是。” 沈璃摇了摇头,眼神柔和了些,“选一位品性端正、家世清白的女子在你身边,也能照料你的起居,帮你分担心事。只是,朕必须确保,你身边的人,是能帮你的‘助力’,而不是会害你的‘隐患’。” 她拿起案上一份薄薄的册子,递给慕容玦,“你看,这是礼部初步拟定的待选名单,上面有五十多位女子,皆是京中及各地官家之女。你猜猜,这里面有多少人,是各派系想安插进来的眼线?”

慕容玦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名字映入眼帘,每个名字后面都注着家世,比如 “永昌侯侄女周若薇”“太傅孙女张静姝”“镇国将军之女林梦瑶”…… 他看着这些名字,只觉得头晕目眩,原本对 “选妃” 的一丝抵触,渐渐变成了对这复杂局势的警惕。

接下来的日子,礼部和内务府果然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初选工作。京中及各地符合条件的官家女子名册,如同雪片般汇集到皇宫,先是由礼部筛选掉家世不符、品貌过差的,再交由内务府核查礼仪、才艺,最后送到沈璃的案头。

可沈璃深知,礼部和内务府中,早已渗透了旧贵族的势力,仅凭他们的筛选,根本无法保证名单的 “清白”。因此,在名单送到她案头的同时,她已给青鸾下了命令:动用暗凰卫,对每一位家世显赫、或其父兄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候选女子,进行全方位的秘密调查。

暗凰卫的总部,设在皇宫西侧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院落外挂着 “内务府浣衣局分部” 的牌子,实则是暗凰卫的指挥中心。青鸾接到沈璃的命令后,立刻召集了暗凰卫的核心成员,在院落的密室中召开了会议。

密室里没有窗户,只有墙上挂着的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墙上悬挂的京城地图,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标注着各派系官员的府邸位置。青鸾站在地图前,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她手中拿着一份待选名单,逐一念出需要重点调查的名字:“周若薇,永昌侯周显侄女,其父为工部侍郎周达;张静姝,太傅张延龄孙女,其母为太后远亲;林梦瑶,镇国将军林勇之女,林家手握京畿卫戍权…… 这三人,是重点调查对象,务必查清她们的家族关联、日常往来、甚至私下言行。”

“统领,” 一名暗卫出列躬身,“周若薇近日频繁出入永昌侯府,我们是否需要跟踪?”

“不仅要跟踪,还要潜入她的住处,查找是否有与侯府往来的书信、账本。” 青鸾点头,眼神冰冷,“永昌侯想借侄女入宫掌控后宫,我们必须找到证据,将她从名单上彻底剔除。”

另一名暗卫问道:“张静姝的祖父太傅张延龄,虽属清流,却与太后走得近,我们该如何调查?”

“去国子监、翰林院打听张延龄的口碑,看他是否有结党营私之举;再查张静姝的日常,看她是否与太后宫中的人往来。” 青鸾吩咐道,“清流看似中立,实则若与太后勾结,危害更大。”

会议结束后,暗卫们立刻分头行动。负责调查周若薇的暗卫 “影一”,伪装成街边的小贩,守在周府附近。周府位于京城的西城区,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门口挂着 “工部侍郎府” 的牌子,门庭虽不如永昌侯府显赫,却也颇为气派。

影一守了两日,发现周若薇几乎每日都会乘坐马车前往永昌侯府,每次停留一个时辰左右才返回。第三日,待周若薇再次前往侯府时,影一趁机潜入了周府。他避开府中的家丁和丫鬟,轻车熟路地来到周若薇的闺房 —— 暗凰卫早已摸清了周府的布局。

周若薇的闺房布置得极为奢华,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梳妆台上摆满了金银珠宝,书架上却没几本书,大多是些胭脂水粉的账本。影一在书架的暗格里,找到了一个紫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封书信和一张银票。书信的字迹娟秀,正是周若薇所写,内容竟是与永昌侯的侄女商议如何在选妃时 “表现突出”,如何讨好太后,甚至提到 “若能入宫,必助伯父(永昌侯)掌控朝局”。那张银票则是五千两,票面日期正是春猎之后,来源是永昌侯府名下的钱庄。

影一将书信和银票收好,又在房间里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其他线索,便悄悄离开了周府,将证据交给了青鸾。

负责调查张静姝的暗卫 “影二”,则前往国子监。他伪装成一名前来求学的举子,与国子监的学生闲聊,打听张延龄的情况。一名学生告诉影二,张延龄虽常讲 “清流不党”,却常在私下接见太后宫中的内侍,还曾为太后的娘家侄子谋取过国子监的职位。影二又前往张府附近的茶馆,从茶馆老板口中得知,张静姝每月都会去太后宫中请安,每次都会带大量的礼品,回来时则会带回太后赏赐的珠宝。

而负责调查苏明远(苏婉茹之父)的暗卫 “影三”,则直接去了光禄寺。光禄寺负责皇宫的膳食、祭祀等事务,苏明远作为少卿,每日都要处理大量的琐碎事务。影三伪装成光禄寺的杂役,跟着其他杂役一起打扫庭院、传递文书,观察苏明远的工作。他发现苏明远为人谨小慎微,处理事务时公正无私,从不接受同僚的宴请,也不与任何派系的官员往来。影三还查到,苏明远的妻子早逝,他独自抚养女儿苏婉茹长大,苏婉茹从小跟着父亲读书,性情温婉,从未参与过任何社交活动,也没有任何派系背景。

暗卫们将调查到的证据,一一汇总到青鸾手中。青鸾整理后,制成了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在深夜时分,送到了沈璃的书房。

沈璃看着报告,手指划过 “周若薇” 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报告中附着周若薇的书信复印件,那字里行间的野心,让她更加确定,绝不能让这样的人入宫。她又看向张静姝的调查结果,眉头皱得更紧 —— 太傅虽属清流,却与太后勾结,若张静姝入宫,定会成为太后的眼线。而苏明远父女的调查结果,却让她微微松了口气 —— 家世清白,无派系关联,性情温婉,正是她想要的人选。

经过近一个月的筛选和调查,最终呈到慕容玦面前的,只剩下五位女子的画像和资料。这五位女子,皆是家世清白、父兄官职不高不低、无任何派系关联的官家之女:光禄寺少卿苏明远之女苏婉茹,太常寺丞李谦之女李嫣然,太仆寺主簿王顺之女王玉瑶,鸿胪寺少卿赵文之女赵飞燕(与汉成帝皇后同名,却无任何关联),国子监博士孙彬之女孙妙音。

这日午后,暑气稍退,沈璃让人将慕容玦请到了御书房。御书房的门窗都敞开着,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带来一丝凉意。书案上,五卷仕女图整齐地铺开,每一卷都画得极为精致,画中的女子或站或坐,姿态各异,眉眼间都带着少女的青涩与秀丽。

沈璃站在书案旁,看着慕容玦走进来,语气平静:“陛下,这五位便是最终筛选出的淑女,家世品行皆已核查无误。你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

慕容玦走到书案前,目光有些局促地扫过五幅画像。他毕竟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陌生女子的画像,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李嫣然的画像上 —— 画中的女子穿着粉色衣裙,梳着飞天髻,发间插着金步摇,看起来娇俏活泼,可慕容玦却觉得她的眼神太过灵动,像是藏着太多心思;接着是王玉瑶,穿着蓝色衣裙,端坐在书桌前,手持毛笔,看起来端庄稳重,却又太过严肃,让他有些敬畏;赵飞燕穿着绿色衣裙,站在荷塘边,手持荷花,笑容明媚,可他一看到 “赵飞燕” 这个名字,就想起沈璃讲过的汉成帝的故事,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孙妙音穿着黄色衣裙,坐在琴前,手指轻拨琴弦,看起来温婉娴静,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就在他的目光即将扫过最后一幅画像时,却突然停住了。那是苏婉茹的画像 —— 画中的少女穿着一身淡雅的浅碧色衣裙,梳着简单的双环髻,发间只簪着一朵小小的珍珠珠花。她没有其他女子那般华丽的装饰,却生得极其清丽,眉眼弯弯,唇角含着一丝羞涩而温柔的笑意,仿佛春日里初绽的梨花,带着不染尘埃的纯净。画像旁的资料写着:“苏婉茹,光禄寺少卿苏明远之女,年十四,通诗书,善女红,性情温婉,无不良关联。”

慕容玦的目光在这幅画像上停留了很久,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画中少女衣裙上绣着的缠枝莲纹,看到她发间珍珠珠花的光泽。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小时候沈璃带他去御花园赏梨花的场景,那时的梨花,也是这样纯净、温柔,让他觉得安心。他的脸颊越来越红,耳根也泛起了一层薄红,手指甚至下意识地碰了碰画像中苏婉茹的衣角,像是想确认那衣裙是否真的如看起来那般柔软。

沈璃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少年慕艾,本就是人之常情,慕容玦会被苏婉茹这样清丽温婉、不带攻击性的女子吸引,并不奇怪。而且苏明远家世清白,无任何派系背景,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 既不会对皇权造成威胁,又能满足慕容玦少年时的一丝心动。

可就在这时,沈璃的心却微微沉了一下。她看着慕容玦眼中那纯粹的羞涩与好感,突然意识到,这种情感虽然美好,却可能成为帝王最大的弱点。帝王一旦有了 “偏爱”,就容易被情感左右判断,甚至被有心人利用 —— 若有人知道慕容玦喜欢苏婉茹,会不会对苏明远施压,让他利用女儿影响帝王?会不会对苏婉茹下手,借此打击慕容玦?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殿内微妙的氛围。

慕容玦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过失态,脸颊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他慌忙移开目光,低下头,不敢再看沈璃,声音细若蚊蚋:“亚父…… 朕…… 朕只是觉得,这幅画像画得很好。”

沈璃走到他身边,目光重新落在那五幅画像上,语气变得郑重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陛下,不必掩饰。朕知道你觉得这位苏氏女合眼缘。她性情温婉,家世清白,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朕必须提醒你,你将来身边的女子,首先是‘妃嫔’,是‘皇室成员’,其次才可能是‘你喜欢的人’。她们的一言一行,不仅代表着自己,更代表着身后的家族;你对她们的每一分喜恶,都会被朝堂上的人无限放大,成为他们博弈的筹码。”

她伸手指着苏婉茹的画像,语气严肃:“你喜欢她的温婉,可若有人利用她的温婉,让她在你耳边说些不实之言,比如‘某大臣苛待百姓’‘某将军拥兵自重’,你会如何?你会因为喜欢她,就不经查证地处罚那些大臣、将军吗?前朝的唐玄宗,最初不也是喜欢杨贵妃的温婉贤淑吗?可后来呢?他因为偏爱杨贵妃,重用她的兄长杨国忠,导致朝政混乱,最终引发安史之乱,让大唐由盛转衰。”

慕容玦抬起头,眼中的羞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一丝挣扎。他看着沈璃,声音带着少年的执拗:“亚父,朕知道不能因私废公。可…… 可喜欢一个人,难道就一定是错的吗?朕只是觉得她好,并没有想过要因为她而做错事。”

“喜欢本身没有错。” 沈璃的语气缓和了些,她看着慕容玦眼中的挣扎,心中也有些不忍,“可帝王的喜欢,与常人不同。常人喜欢一个人,可以给她所有最好的东西;帝王喜欢一个人,却必须有所克制 —— 你不能给她过多的权力,不能让她的家族因此恃宠而骄,更不能让这份喜欢影响你的判断。这不是不爱,而是责任。”

她顿了顿,拿起苏婉茹的资料,递给慕容玦:“苏明远是个好官,为人正直,没有派系背景。苏婉茹性情温婉,也确实适合入宫。朕并非要阻止你选她,只是想让你明白,选她,不仅是因为你喜欢,更是因为她的家世、品行,符合‘稳固皇权、不引祸端’的标准。将来她入宫后,你可以待她好,但必须保持清醒,不能让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

慕容玦接过资料,手指轻轻摩挲着纸上的字迹。他看着资料上 “性情温婉,无不良关联” 几个字,又想起沈璃刚才的话,心中的挣扎渐渐平息。他知道,沈璃不是要剥夺他喜欢的权利,而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 合格的帝王,不能只凭心意做事,必须权衡利弊,对江山负责。

“朕…… 朕明白了。” 他抬起头,眼中的羞涩已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亚父,朕选苏婉茹,不仅因为朕觉得她好,更因为她的家世清白,不会给朝堂带来麻烦。将来她入宫,朕会待她好,但绝不会因为她而影响朝政。”

沈璃看着他眼中的变化,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她知道,慕容玦已经开始理解帝王的责任,开始学会在情感与理智之间做出权衡。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 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喜好,学会在责任面前收敛心性。

“很好。” 沈璃颔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既然陛下同意,那便将苏婉茹纳入宫中,先册为才人。其余四位女子,家世品行也皆不错,可册为更衣或答应,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宫苑,避免她们形成派系。”

她之所以将苏婉茹册为 “才人”(后宫低位份,正五品),而非更高的位份,既是对慕容玦情感的一种回应,也是一种制约 —— 低位份意味着没有太多的权力,无法干预内廷事务,也能让苏明远明白,帝王的 “喜欢” 并非可以恃宠而骄的资本。

“一切但凭亚父做主。” 慕容玦低声道,语气中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更多的是对责任的认同。

选妃的结果很快便在皇宫和朝堂上传开了。永昌侯得知自己的侄女周若薇被剔除名单,气得在侯府的书房里摔碎了一套上好的青花瓷。他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沈璃!又是沈璃!她分明是故意针对我!”

站在一旁的堂兄周博(礼部尚书)也脸色难看:“侯爷,暗凰卫查到了若薇与侯府往来的书信,沈璃以此为由将她剔除,我们根本无法反驳。如今苏明远的女儿被选入宫,苏明远是个中立派,沈璃这是想扶持中立派,制衡我们啊!”

“扶持中立派?” 永昌侯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等着吧,只要苏婉茹入了宫,我有的是办法让她成为我的棋子。苏明远虽然中立,可他毕竟是个官员,只要抓住他的把柄,还怕他不乖乖听话?”

而太后得知选妃结果后,也在宫中大发雷霆。她坐在凤榻上,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一地:“沈璃这个贱人!竟敢无视哀家的意思,选了个毫无背景的苏婉茹入宫!她是想让后宫都听她的摆布吗?”

身边的贴身宫女连忙跪下:“太后息怒,保重凤体要紧。沈璃如今手握大权,我们暂时还不是她的对手。不如先忍一忍,等苏婉茹入宫后,再想办法拉拢她,让她为太后所用。”

太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她知道宫女说得对,如今沈璃手握兵权,又掌控着暗凰卫,她暂时无法与沈璃抗衡。只能先忍下这口气,再从长计议。

与永昌侯和太后的愤怒不同,苏明远得知女儿被选入宫,册为才人后,却是又惊又惧。他在光禄寺接到圣旨时,双手都在发抖,甚至差点摔掉了手中的文书。回到家后,他立刻将苏婉茹叫到书房,神色凝重地叮嘱:“婉茹,你入宫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多言,不可多事,更不可参与任何派系之争。陛下年幼,摄政王手段狠厉,后宫绝非善地,你只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为父就放心了。”

苏婉茹坐在父亲对面,穿着一身浅碧色衣裙,与画像上一模一样。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柔却坚定:“父亲放心,女儿明白。女儿入宫后,定会安分守己,绝不给父亲惹麻烦。”

而皇宫深处,慕容玦在无人的夜晚,常常会悄悄拿出苏婉茹的画像。那画像被他藏在枕头下,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小心翼翼地展开。他坐在灯下,看着画中少女温柔的笑容,心中既有一丝青涩的悸动,又有一丝沉重的责任。他想起沈璃的话,想起汉成帝、唐玄宗的故事,知道自己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只凭着喜欢就不顾一切。

他轻轻抚摸着画像上苏婉茹的衣裙,低声自语:“苏才人,朕会待你好,可朕更要对江山负责。将来,朕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不会让亚父失望,也不会让你失望。”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慕容玦的身上,也洒在那幅画像上。少年帝王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单,却又格外坚定。

沈璃站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窗外慕容玦寝宫的方向,心中也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知道,自己亲手将慕容玦推向了一条充满责任与孤独的道路,他再也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拥有纯粹的情感和自由的生活。可她别无选择 —— 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孤独的道路,只有学会克制、学会权衡、学会承担,才能守住这万里江山。

她拿起案上的奏折,是关于秋汛的奏报,江南地区近日暴雨,河堤有溃决的风险。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复杂情绪压下,开始认真批阅奏折。选妃之事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政务等着她处理,还有更多的阴谋等着她破解。

夏日的夜晚,皇宫渐渐陷入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打更声,在空旷的宫墙间回荡。表面平静的皇宫之下,暗流依旧涌动 —— 永昌侯的算计,太后的不甘,中立派的观望,还有慕容玦心中那丝被责任压制的悸动,都在悄然酝酿着新的风暴。慕容玦的指尖还残留着那幅浅碧色衣裙画像的触感 —— 宣纸的细腻,墨色的温润,还有画师精心勾勒的、苏婉茹唇角那抹羞涩的笑意。可此刻,他将画像轻轻叠起,塞进龙袍内侧的暗袋里时,指尖的温度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御书房的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铺着明黄锦缎的桌案上,与案头堆叠的奏折、舆图交织在一起,像一幅被权力浸染的、沉重的画。这场选妃的权谋棋局,于旁人而言或许是一场后宫势力的重新洗牌,于他而言,却是帝王之路上一块淬了冷意的垫脚石 —— 他踩着少年人的青涩与悸动,终于迈出了更加坚定的一步。

他还记得三日前,当沈璃指着苏婉茹的画像,说出 “帝王的喜欢需有尺度” 时,他心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那时他握着画像的手微微发紧,想问 “难道帝王就不配拥有真心吗”,可话到嘴边,却想起了春猎场上那只双目赤红的猛虎,想起了小德子冰冷的尸体,想起了永昌侯在朝堂上隐晦的挑衅。他突然明白,沈璃说的不是 “不配”,而是 “不能”。寻常少年可以对着心仪的女子许诺一生一世,可他不能 —— 他的每一句承诺,都可能成为别有用心之人拿捏的把柄;他的每一分偏爱,都可能让朝堂的天平倾斜,让无辜的人卷入纷争。就像沈璃说的,汉成帝若不是偏爱赵飞燕,怎会让杨国忠专权,怎会有安史之乱的流离失所?他指尖划过案头一份关于江南秋汛的奏折,上面的墨迹还未完全干透,地方官用颤抖的字迹写着 “堤坝溃决,流民逾万”,那短短几行字,比任何训诫都更让他清醒:他喜欢的或许是苏婉茹的温婉,可他必须守护的,是江南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夜已深了,御书房外的宫道上,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咚 —— 咚 ——”,两下,沉稳而寂寥。慕容玦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夏夜的风带着荷塘的水汽吹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他看见宫墙外的树梢上,一只归巢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钻进浓密的枝叶里 —— 那鸟儿尚有巢可归,可他呢?从十二岁那年先帝驾崩,他穿着不合身的龙袍站在乾清宫的台阶上,看着沈璃用兵符震慑宗室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了 “归处”。曾经,他还能在沈璃面前撒娇,喊一声 “姑姑”,把恐惧和委屈都藏进她的披风里;可如今,当他看到沈璃处理政务到深夜,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时,他突然不敢再依赖。沈璃教他 “隐忍”“布局”,教他 “江山为重”,不是要把他推上孤峰,而是要让他学会在孤峰上站稳 —— 因为这座孤峰,连着的是大曜的万里江山,是万千黎民的生计。

他转身走回桌案前,重新拿起那本秋汛奏折。烛火下,他握着狼毫笔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 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清醒地知道,他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流民的生死。他想起沈璃曾教他批奏折时说的话:“帝王的笔,重过千钧。你落下的每一笔,都要对得起祖宗的牌位,对得起百姓的信任。” 那时他还似懂非懂,可此刻,当他在奏折上写下 “令漕运总督即刻调粮赈灾,工部尚书亲赴江南修堤,若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时,他突然明白了 “祖宗基业” 这四个字的重量。那不是太庙中冰冷的牌位,不是史书上模糊的记载,而是先帝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时,眼中的期盼;是沈璃为了守护这基业,常年穿着玄甲、征战四方的疲惫;是每一个百姓在田埂上劳作时,对丰年的渴望。他轻轻放下笔,指尖在 “军法论处” 四个字上顿了顿 —— 他知道,这四个字可能会得罪漕运总督背后的旧贵族势力,可能会让永昌侯等人找到新的发难理由,可他没有退路。帝王的肩上,从来都没有 “任性” 的余地,就像春猎时,他不能因为害怕猛虎就退缩,此刻,他也不能因为忌惮权贵就纵容灾情。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龙袍的领口 —— 那领口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又像是一层坚硬的铠甲。他想起白日里,暗凰卫统领青鸾向他禀报,永昌侯近日频繁与镇国将军接触,似乎在密谋着什么;太后宫中的内侍,也多次私下探望被剔除选妃名单的张静姝。他知道,这场选妃只是开始,后宫与前朝的勾结,旧贵族对权力的觊觎,绝不会因为苏婉茹的入宫而停止。未来的路,只会比春猎时的猛虎更凶险,比选妃时的权谋更复杂。或许明天,就会有新的奏折弹劾苏明远 “借女邀宠”;或许下月,就会有地方官借灾情发难,试图动摇他的皇权。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慌乱 —— 他已经学会了在平静中察觉暗流,学会了在情感与理智之间权衡,学会了把少年人的青涩藏在龙袍之下,露出属于帝王的沉稳。

他走到御书房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铜制香炉,里面焚着沈璃给他的宁神香。烟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眉眼。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苏婉茹的画像,闪过江南流民的脸庞,闪过沈璃鬓角的白发,闪过太庙中先帝的牌位。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却也让他更加坚定。他知道,这条帝王之路,注定没有同行者 —— 他不能把心事说给宫人听,因为宫人可能是太后的眼线;他不能把委屈说给沈璃听,因为沈璃已经为他承担了太多;他甚至不能把喜欢说给苏婉茹听,因为那份喜欢可能会成为伤害她的利器。这条路上,只有荆棘丛生,只有孤独相伴,可他别无选择。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御书房时,慕容玦已经批完了案头的最后一份奏折。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 十三岁的脸庞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可眼神却比从前深邃了许多,里面藏着责任,藏着警惕,藏着对江山的承诺。他轻轻抚摸着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指尖划过象征 “公正” 的宗彝,象征 “明辨” 的藻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力量。或许未来还会有更多的阴谋,更多的挑战,或许他永远都要在孤峰上守着这片江山,可他不会退缩。因为他是慕容玦,是大曜的皇帝,是沈璃手把手教出来的君主 —— 他的路,从春猎的血泊中开始,在选妃的权谋中成长,未来,还要在荆棘与孤峰上,一步步走向那个属于帝王的、冰冷而辽阔的巅峰。

他推开御书房的门,晨光洒在他身上,将龙袍的明黄染得温暖了几分。宫人们早已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纷纷躬身行礼。他没有像从前那样低头走过,而是挺直了脊背,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传朕旨意,即刻召开朝会,议江南赈灾之事。” 那一刻,少年君主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坚定,仿佛早已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 —— 因为他知道,帝王之路,从来都不是走出来的,是一步步扛出来的,扛着苍生的安危,扛着祖宗的基业,扛着属于他的责任,直到抵达那座孤峰的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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