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日,妮子在村小的办公室整理教案,窗外的野菊花被夕阳染成琥珀色。忽然有个学生跑来报信,说村口老槐树下躺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怀里还抱着个铜铃铛。
妮子握着粉笔的手顿了顿。这些年她见过太多从城里返乡的落魄人,可铜铃铛这物件,总让她想起藏在记忆深处的锈锁与红绳。她快步往村口走去,鞋底碾过落叶的沙沙声里,仿佛又听见母亲银铃轻响的歌谣。
老槐树下围着几个孩子,正踮脚往那人怀里张望。妮子拨开人群,看见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蜷缩着,指间死死攥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正是当年玉娥戴过的那枚。男人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妮子胸前晃动的银铃。
春桃...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伸手要抓她衣襟。妮子认出这是柱子的堂弟,三年前跟着柱子去城里打工,后来断了音讯。
叔,你醒醒!妮子扶住他摇晃的身体,铜铃坠地发出闷响。铃铛裂开的缝隙里,又露出半截发黑的布条,只是这次布条上多了暗红的血渍。
堂弟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让铜铃响...玉娥...玉娥在井里...话没说完,他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妮子新做的蓝布衫上。
妮子心里一沉。自从玉娥当年投井自尽,那口老井就被石板封了。她让学生跑去叫村医,自己蹲下身捡起铜铃。铃铛内壁刻着模糊的字,正是母亲陪嫁银铃上的刻痕。
村医赶来时,堂弟已经昏迷。从他破烂的衣兜里翻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铃铛里有毒,别碰水...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临终前的绝笔。妮子望着远处玉娥家破败的院子,青苔已经爬满了半人高的院墙。
当晚,妮子带着铜铃去了老井。月光下,石板缝隙里渗出的水泛着幽光。她想起王婆临终前的话,说春桃坠崖那日,玉娥的铃铛掉进井里后,井水就再没人敢喝。
妮子?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妮子转身,看见姨姨提着灯笼走来,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着,听说你捡了个铜铃?
姨姨接过铃铛,手指摩挲着刻痕,突然叹了口气:当年你娘发现玉娥偷换了银铃,想把真相告诉柱子,却被推下了悬崖。玉娥怕事情败露,把铜铃扔进井里,又在铃舌上涂了毒...
妮子感觉浑身发冷。原来母亲坠崖前抓住柱子喊的银铃铛,不是为了要回传家宝,而是想揭发玉娥的阴谋。那些年井边莫名死去的家禽,狗剩的暴毙,都和这枚带毒的铜铃有关。
那玉娥...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姨姨望着老井,灯笼的光晕在水面摇晃,投井前,她偷偷把铜铃埋在你家老屋的灶台底下。你堂弟这些年一直在找,想把铃铛里的秘密公之于众。
妮子想起堂弟那句玉娥在井里,突然明白那不是幻觉。或许这些年,玉娥的魂灵一直被困在井底,守着这个带毒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堂弟在村医家咽了气。他手里还攥着铜铃,指缝间渗出黑紫色的血。妮子在他口袋里又发现半张照片,是年轻时的玉娥站在野杏林里,怀里抱着个襁褓——那孩子眉眼和狗剩有七分相似,却比狗剩大了好几岁。
这是玉娥的第一个孩子。村医叹息着说,当年她小产是假,生下孩子后偷偷送人了。柱子知道这事,拿孩子要挟她,才让她死心塌地跟着...
妮子握着照片的手发抖。原来母亲当年不仅发现了铜铃的秘密,还撞见了玉娥藏在谷仓里的襁褓。那些被柱子输掉的地契、典卖的嫁妆,背后都藏着更肮脏的交易。
秋风掠过老槐树,吹落几片金黄的叶子。妮子把铜铃和照片埋在王婆坟前,用红绳系了朵野菊花。她想起这些年收到的匿名信,那些夹在信里的野菊花标本,终于明白暗中守护她的人,正是玉娥当年送走的那个孩子。
黄昏时分,妮子站在野杏林旧址。这里已经变成了村小的操场,孩子们的笑声混着风里的菊香。她摸了摸胸口的银铃,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夕阳把铁轨染成金色,恍惚间,她看见两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并肩走在铁轨上,其中一人腰间的银铃和铜铃同时响起,声音交织着,渐渐融入山风。
多年后,村小的校史馆里陈列着一枚银铃和半枚铜铃。玻璃展柜前总有人放着野菊花,花茎上系着红绳。每当山风掠过,两个铃铛便会轻轻晃动,发出的声响不再是诅咒,而是像一首迟到的、和解的歌谣。
妮子依旧会在秋分这天去老井边。井口的石板上刻着两行小字:毒铃已碎,山花重生。夕阳下,她望着漫山遍野的野菊花,终于懂得有些伤痛需要被铭记,而有些秘密,终究会在时光里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