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李秋月就醒了。灶膛里的火早已熄透,她摸黑划亮火柴,看见昨夜没烧尽的柴炭在灰里嵌着,像一粒粒冻僵的眼珠子。
她起身披了件打补丁的夹袄,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噤。地上的水洼结了层薄冰,是昨夜漏下来的雨水——屋顶的茅草该换了,去年秋天就说要修,可大山总说等赢了钱就请人来盖瓦,这一等,就等到了冰碴子结在地上。
“咳咳……”爹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带着痰音的嘶哑。秋月赶紧往灶房走,摸着黑舀了瓢水缸底的水,倒进豁口的铝锅里。火镰擦了好几下才冒出火星,干柴受潮,燃起来尽是呛人的浓烟,她蹲在灶门前,被熏得直掉眼泪。
锅里的水刚冒热气,院门外就传来踉跄的脚步声。秋月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她直起身,看见晨曦里晃进来个影子——大山回来了。
他走路还打着晃,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的血痂结了黑壳,沾着几根枯草。那件她去年给他缝的蓝布褂子,胳膊肘处撕了道大口子,露出的皮肉青一块紫一块。
“水……”大山哑着嗓子喊,眼睛半睁半闭,身上的酒气混着泥腥味,能呛得人背过气去。
秋月没动,就站在灶台边看着他。晨光从窗棂钻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那些青紫的伤痕照得愈发狰狞。她想起昨夜在老王家墙外看到的那一幕,刘佳琪的花衬衫,强子的拳头,还有大山被按在石碾子上时那副窝囊相。
“聋了?”大山见她没反应,火气上来了,抬脚就往屋里闯,没留神门槛,“咚”一声摔在地上。
里屋的李老汉被惊醒了:“咋了?”
“没事爹,他回来了。”秋月扯着嗓子应,声音平得像块石板。她弯腰把地上的火钳捡起来,扔进灶膛,火星子溅起来,烫了手也没躲。
大山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往炕边走,经过秋月身边时,一股浓烈的脂粉味飘过来。不是刘佳琪常用的那种雪花膏,是更腻人的香粉味,像镇上供销社柜台里摆的那种廉价香粉,呛得秋月胃里一阵翻搅。
“给我倒碗水。”大山往炕沿上一坐,头垂得老低,额前的乱发遮住了眼睛。
秋月没理他,转身往铝锅走。水刚烧开,她舀了半碗,又从灶台上摸出个豁口的粗瓷碗,倒了小半杯放在桌上:“爹的药。”
李老汉拄着拐杖从里屋挪出来,看见大山那副模样,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冒了火:“你又去作死了?!”
大山没吭声,抓起桌上的水碗就往嘴里灌,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李老汉气得发抖,抓起拐杖就往大山身上抡。拐杖还没落下,就被秋月拦住了。
“爹,先喝药。”她接过拐杖,扶着老汉往桌边走,“气出个好歹,谁伺候你?”
李老汉看着她,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重重叹了口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汤苦得他直皱眉,可他没像往常那样咂嘴,就那么僵坐着,眼神落在大山身上,像淬了冰。
大山喝完水,往炕上一躺,扯过脏兮兮的被子蒙住头。秋月看着他露在外面的脚后跟,袜子破了个大洞,露出的脚底板全是裂口,沾着黑泥。她突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冬天,她给他做的棉鞋,里面塞了厚厚的芦花,他总说暖和,走山路都不冻脚。可这两年,他再也没穿过她做的鞋,那双棉鞋早不知被他扔到了哪个角落。
灶房的屋顶突然“滴答”响了一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秋雨抬头看,昨夜没修好的破洞又开始漏雨,水珠砸在锅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搬来个豁口的陶罐放在底下,“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漏雨了?”李老汉抬头看了眼,“让你早找人修……”
“修不起。”秋月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冷,“家里的钱,不是都拿去填坑了吗?”
大山在炕上动了一下,没说话。
秋月拿起墙角的竹筐,往里面装了把镰刀和绳子:“我去后山割点茅草,把屋顶补补。”
“让他去!”李老汉指着炕上的大山,“他不是有力气赌吗?有力气跟野女人鬼混吗?这点活干不了?”
“他伤着了,动不了。”秋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她弯腰系紧裤脚,“我去就行。”
她挎着竹筐出门时,太阳刚爬上东边的山尖,把山路照得一片亮堂。路边的枯草上结着白霜,踩上去“咔嚓”响。她走得很快,像有什么在身后追着,直到看见后山那片茅草地,脚步才慢下来。
割茅草时,镰刀不小心划了手,血珠涌出来,滴在枯黄的草叶上,像开了朵细小的红花儿。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铁锈味混着草腥味,让她想起昨夜大山嘴角的血。
正割着,听见山下传来说话声。她直起身,看见刘佳琪从山路上走过来,头上裹着块蓝布帕子,遮住了半边脸,手里挎着个竹篮。
两人在山坡上撞见,都愣了一下。
刘佳琪先开了口,声音有点抖:“秋月……哥他……”
“他好得很,能吃能睡,就是不能干活。”秋月低头继续割草,镰刀“唰唰”地砍在草根上。
刘佳琪的脸白了,帕子底下露出的眼睛红通通的:“昨天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想啥。”秋月把割好的茅草捆起来,“我男人我清楚,他啥德行,不用别人说。”
“强子打了我……”刘佳琪的声音带了哭腔,“他说要休了我……”
秋月没接话,扛起捆好的茅草往山下走。经过刘佳琪身边时,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雪花膏味,混着淡淡的药油味——看来强子下手不轻。
“秋月!”刘佳琪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帕子滑下来,露出半边青肿的脸,“大山哥说……说他心里还有你……”
秋月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刘佳琪踉跄了一下。她看着刘佳琪,眼神像结了冰的河面:“你告诉他,我李秋月的男人,要是还能叫个男人,就别让女人替他传话。要是不能,就趁早滚,别在这山里碍眼。”
说完,她扛起茅草就走,脚步又快又沉,茅草的枯叶落在地上,被她踩得粉碎。
回到家时,大山已经从炕上起来了,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眉头皱得老高。看见秋月回来,他把烟锅子往地上一磕:“刚才谁来了?”
“没人。”秋月把茅草扔在院角,拿起梯子往屋顶爬。
“我看见刘佳琪了。”大山的声音有点急,“她跟你说啥了?”
秋月没理他,踩着梯子往上爬。屋顶的茅草烂得不成样,一踩一个坑,泥水顺着缝隙往下滴。她把新割的茅草铺上去,用绳子捆紧,手指被冻得发僵,好几次差点从梯子上滑下来。
“她男人要休她,你知道不?”大山在底下喊,“她来找我,让我想办法……”
秋月铺茅草的手停了,她低头往下看,看见大山仰着那张肿脸,眼里竟带着点焦急。她突然觉得好笑,这人被打成这样,还惦记着替别人出头,他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屋顶漏了,自己的爹病着,自己的女人正踩着梯子在寒风里补茅草?
“想啥办法?”秋月的声音从屋顶飘下来,带着风的凉意,“你去跟强子说,让他把女人让给你?然后你把家里最后一口粮也拿去给她,让我跟爹饿死?”
大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羞,一半是恼:“你胡说啥!”
“我胡说?”秋月抓起一把湿茅草扔下去,正落在他脚边,“那你说说,你拿啥帮她?拿你昨天输掉的那两块钱?还是拿你这张被打肿的脸?”
大山猛地站起来,想骂什么,却被里屋的咳嗽声打断了。李老汉扶着门框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你把这个拿给她。”
布包里是件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棉袄,是李老汉年轻时穿的。秋月认得,那是爹最宝贝的东西,说当年就是穿着这件棉袄,在山上下夹子套住了只袍子,换了钱给她娘治病。
“爹!”秋月急了,“那是你的……”
“拿着。”李老汉把布包往大山手里塞,“都是苦命人,别让人家笑话咱山里人冷血。但你记着,”他盯着大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敢跟她不清不楚,再敢去赌,就别认我这个爹,也别进这个门。”
大山捏着布包,指节都白了,嘴唇动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李老汉转身回屋时,腿一软,差点摔倒。秋月赶紧从梯子上爬下来扶住他,摸到爹的手冰凉,像块石头。
“爹,我扶你躺会儿。”
“不用。”李老汉摆摆手,“我去趟大队长家,问问救济粮的事。再这么下去,咱爷俩都得饿死。”
他走得很慢,背驼得像张弓,拐杖戳在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敲在秋月心上。
大山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布包,像捏着块烙铁。秋月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往屋顶爬。漏雨的地方还没补好,刚才扔下去的茅草被风吹得散了,水珠又开始往下滴,“咚、咚”地砸在陶罐里,像是在数数,数着这日子还有多少天能过。
她趴在屋顶上,看着远处的山路。爹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个移动的黑点,慢慢消失在拐弯处。山风刮过,掀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眼角的细纹——才二十五岁,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是被日子磨出来的,是被眼泪泡出来的。
“我去送。”大山突然在底下说,声音有点闷。
秋月没回头,继续用绳子捆茅草:“别让人看见,丢不起那人。”
大山没再说话,脚步声渐渐远了。秋月直起身,看见他顺着墙根往邻村走,背影还是那么佝偻,像条被打蔫了的狗。她突然想起昨夜在河边,自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这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
可怎么才能不这么过呢?她看着漏雨的屋顶,看着空荡荡的水缸,看着里屋爹咳嗽时晃动的影子,突然觉得眼前发黑。
“咚、咚、咚……”陶罐里的水声越来越急,像是在催着什么。她低下头,看见一滴水珠从屋檐滚落,砸在自己手背上,冰凉刺骨。
原来这屋檐漏的,不只是雨水。
她蹲在屋顶上,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敢哭出声。山风卷着枯草屑,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像谁在轻轻拍她的背。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还有隐约的说话声,那是别人家开始生火做饭了,烟囱里冒出的烟,在蓝天下飘得很远。
她的烟囱里,也该冒烟了。她得回去,把锅里的水烧开,给爹熬药,把剩下的玉米面掺点野菜,蒸成窝窝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哪怕屋顶漏着雨,哪怕男人靠不住,哪怕心里的那点念想,早就被这风雨淋得透湿,凉得像块冰。
秋月深吸一口气,抓起最后一把茅草,仔细地铺在漏雨的地方。这次她捆得格外紧,绳子勒进掌心,疼得她心里反倒亮堂了些。
至少,这漏雨的屋顶,她还能自己补。
至少,这日子,她还能自己扛。
她从梯子上爬下来时,看见灶房的烟囱里,终于冒出了一缕烟。很细,很淡,却在这空旷的山村里,执拗地往上飘着,像根扯不断的线,一头系着这漏雨的屋檐,一头系着天边那点灰蒙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