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根针别在蓝布褂子的领口时,阁楼的窗纸已经透出鱼肚白。昨夜被大山翻乱的木箱还敞着盖,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裳搭在箱沿,像极了山坳里被暴雨打蔫的野菊。她望着墙根蔓延的霉斑发怔,那些青绿色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潮湿的光,让她想起刘佳琪家的那面土墙——女人总爱在霉斑处贴张红纸,说这样能挡煞,结果去年春天,那片霉斑还是穿透了红纸,在墙上洇出朵诡异的花。
一、染坊的铜锁
周老头的拐杖在楼梯口笃笃作响时,李秋月正用抹布擦拭着被撬坏的箱锁。黄铜锁扣上的划痕像道狰狞的疤,让她想起大山眉骨上的旧伤——那是前年跟人赌钱打架留下的,当时血顺着眼角往下淌,他却咧着嘴笑,说赢了钱就能给她扯新布。后来她才知道,那钱根本没带回家里,全变成了刘佳琪耳垂上的银坠子,在晒谷场的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丫头,把这锁扔了吧。”老头蹲在木箱旁叹气,烟锅里的火星在晨光里忽明忽暗,“我给你找把新的,铜的,结实。”
李秋月没说话,把锁揣进怀里。这锁是爹亲手打的,当年她嫁进山坳时,爹说:“锁住箱子,也锁住心。”现在锁坏了,心是不是也该像这箱子一样,敞着口,任什么东西都能进进出出?她想起离开山坳那天,把钥匙扔进老井时的声响,咚的一声,像块石头砸在心上。
染坊的大门换上了新铜锁。周老头把钥匙递给她时,阳光正好穿过染坊的天井,在钥匙上镀了层金辉。“往后你就是染坊的二掌柜了。”老头的皱纹里淌着笑意,“我这把老骨头,该歇着了。”
李秋月捏着冰凉的铜钥匙,突然想起山坳的那把铁锁。每次大山赌输了钱,就把她锁在屋里,钥匙揣在自己身上,叮当响着去刘佳琪家。她曾在门缝里看见过那串钥匙,上面还挂着刘佳琪送的红绳结,像条细小的蛇,缠绕着所有的希望。
送布到成衣铺时,王掌柜正对着本账簿发愁。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却总也对不上数。“周老头这是把担子全压给你了。”王掌柜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圈,“这染坊的生意,往后全看你的了。”
李秋月把布捆放在柜台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布面的纹路。这是她新调的靛色,比以往的更深沉,像雨后的夜空。王掌柜说这颜色适合做学生制服,县城里的先生都爱这种沉稳的蓝。她想起山坳里的夜空,星星总是很亮,大山却从不爱看,他说看星星不如看骰子,红四点比什么都亮。
回染坊的路上,经过家铁匠铺。炉火在风箱的鼓动下呼呼作响,铁砧上的红铁被 hammer 得火星四溅。铁匠是个络腮胡的汉子,抡锤的胳膊上青筋暴起,让她想起大山挥鞭的样子。有次他把鞭子抽到老黄牛身上,牛疼得直蹦,他却笑得像个孩子,说这畜生跟李秋月一样,欠揍。
“打把锁?”铁匠抬头抹了把汗,铁钳夹着的红铁在水里淬出白烟,“我这锁,能防住贼。”
李秋月掏出那把坏锁:“能修好吗?”
铁匠掂量着锁看了半晌,把它扔进火炉:“能。不过得换芯,比新的还结实。”
红铁在火里慢慢变红,像块烧透的炭。李秋月站在铁匠铺门口,看着那把承载着太多记忆的锁,在火焰里渐渐失去原来的模样,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也跟着软了下来。就像去年冬天,她看着大山跪在雪地里,说要痛改前非时,心里那点残存的希望,明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发了芽。
二、药铺的药方
陈掌柜的药碾子在午后的阳光里转得正欢。李秋月抱着空药罐站在柜台前,看着当归和黄芪在碾槽里变成粉末,药香混着染坊的靛蓝气息,在鼻尖缠绕成结。周老头的咳嗽病又犯了,昨夜折腾了半宿,咳出的痰里带着点血丝,让她想起山坳的接生婆,总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血水里漂着的,半是希望半是绝望。
“这方子得加味川贝。”陈掌柜在纸上写着药方,毛笔划过宣纸的声响沙沙的,像春蚕啃食桑叶,“你家老头这肺,经不起折腾了。”
药铺的玻璃柜里新添了些西药瓶,标签上的洋文弯弯曲曲,像些奇怪的虫子。陈掌柜说这是从省城运来的,治咳嗽比中药管用,就是贵。李秋月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那是三个月攒下的工钱,沉甸甸的,却不够买半瓶洋药。
“先抓五服中药吧。”她把钱放在柜台上,银元碰撞的脆响让她想起大山数钱的动静,“等下次送布结了账,再来买西药。”
陈掌柜点着头包药,手指在药斗间翻飞。当归、黄芪、川贝……每味药都用红纸包着,像小小的红包。这让她想起过年时,刘佳琪总能收到大山送的红包,红纸上用金粉写着“吉利”,里面却只有几枚铜钱,女人却总爱举着红包在人前炫耀,说男人对她多上心。
“丫头,你这手得好好养养。”陈掌柜突然指着她的手叹气,“再泡在靛水里,将来怕是要落下病根。”
李秋月的手确实该养了。指关节肿得发亮,虎口处裂着道深口子,靛蓝的颜料渗进肉里,怎么也洗不掉。这让她想起刘佳琪的手,总是保养得很好,指甲缝里永远干干净净,抹着城里买来的香膏,闻起来像野蔷薇的味道。有次在河边洗衣,女人故意把水溅在她手上,笑着说:“妹妹这手,真是干活的料。”
抓药的伙计捧着个瓦罐经过,里面熬着的药发出咕嘟咕嘟的响。药味很浓,带着股苦涩的香,让她想起小时候发烧,娘给她熬的姜汤,辣得眼泪直流,却能暖到心里。现在娘不在了,再也没人给她熬姜汤了,那些温暖的记忆,像染坊的靛蓝,虽然能洗掉些,却总在不经意间,露出原来的颜色。
回染坊的路上,遇见个算命先生。瞎子戴着副墨镜,坐在棵老槐树下,面前摆着个签筒,竹筒上刻着“指点迷津”四个字。李秋月本不想停,脚却像被钉住了似的,挪不开步。她想起山坳里的神婆,总说她命硬,克夫,结果大山真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姑娘,抽支签吧。”瞎子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要钱,算准了再说。”
李秋月抽了支签,瞎子摸了摸签上的字,突然叹了口气:“情路坎坷,前路光明。”
她付了铜钱,转身就走。这八个字像颗石子,投进她平静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情路坎坷,她懂,可前路光明,那光明在哪里?是染坊的铜锁,还是药铺的药方?是铁匠铺里正在重生的旧锁,还是远处传来的火车鸣笛?
三、牢门的铁栏
周小莲气喘吁吁地冲进染坊时,李秋月正在搅动靛缸。小姑娘手里的书包甩得老高,辫梢的红绸带扫过靛蓝色的布,像道跳跃的火焰。“秋月姐,不好了!”小莲的脸涨得通红,“我在警察局门口看见大山了!”
李秋月的木耙在缸里顿了顿,靛蓝的旋涡突然乱了。“他不是被抓走了吗?”
“他被放出来了!”小莲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要找你算账,还说要烧了染坊!”
李秋月的手开始发抖,木耙从手里滑落,砸在缸沿上,溅起的靛蓝水花落在脸上,冰凉刺骨。这感觉让她想起山坳的那个雨夜,大山赌输了钱,把油灯打翻在柴草上,火苗蹿起来时,男人的眼睛比火焰还红,他说:“烧死你这不下蛋的鸡!”
“别怕,有警察呢。”周老头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他不敢。”
话虽如此,李秋月还是把染坊的铜锁锁紧了。她站在门后,听着外面的风声,像无数只野兽在咆哮。她想起大山被警察抓走时的眼神,怨毒得像条毒蛇,那种眼神,她太熟悉了,每次他赌输了钱,每次他被刘佳琪的男人追打,每次他想从她这里拿走最后一分钱,都是这种眼神。
天黑透时,果然有人砸门。咚、咚、咚,沉重的声响像锤子敲在心上。李秋月捂住嘴,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她听见大山在门外骂,骂她狠心,骂她不守妇道,骂她跟着野男人跑了。那些污秽的词语,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心里,让她想起山坳里那些长舌妇的议论,说她天生就是狐狸精,把大山勾得神魂颠倒,又勾搭上了城里的男人。
“李秋月,你出来!”大山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刘佳琪死了,我没地方去了!”
刘佳琪死了?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名字像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起女人最后一次站在河边的样子,红棉袄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桃红色的肚兜,鬓角的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当时李秋月就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种决绝的气息,像悬崖上的花,美丽,却致命。
“她怎么死的?”李秋月忍不住问,声音在空旷的染坊里回荡,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门外的砸门声停了。大山的声音带着种诡异的平静:“她男人回来了,撞见我们在炕上,她就喝了农药。临死前,她还攥着我送她的银簪……”
李秋月靠在门板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仿佛能看见刘佳琪躺在地上的样子,嘴角挂着白沫,手里的银簪闪着寒光,像个狰狞的笑。这个女人,她恨过,怨过,却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就像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山坳,来到这个陌生的县城,靠着染布,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秋月,跟我回去吧。”大山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种哀求的意味,“山坳里的地该种了,我一个人种不过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李秋月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想起太多次的重新开始,每次都像染坊的靛缸,看似干净了,却总在某个角落,藏着洗不掉的蓝。她想起自己手上的老茧,想起眼角的皱纹,想起那些被打碎的碗,被烧毁的柴草,被赌掉的银镯,这些东西,能重新开始吗?
“你走吧,大山。”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回不去了。”
门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秋月以为大山已经走了。就在她准备转身时,突然听见男人疯狂的叫喊:“你不跟我回去,我就烧死这里!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接着是柴火被点燃的噼啪声,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呛得她直咳嗽。李秋月慌了,想去开门,却被周老头拦住了:“别开!他是疯子!”
火越烧越大,染红了染坊的窗户。李秋月透过窗纸的破洞,看见大山举着火把的身影,在火光里像个跳跃的魔鬼。她想起山坳的那把火,想起男人发红的眼睛,想起自己当时的绝望,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再逃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光。大山的叫喊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李秋月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火被扑灭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染坊的大门被烧得焦黑,却牢牢地锁着,像个不屈的巨人。李秋月站在一片狼藉的染坊前,看着被警察带走的大山,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有恨,有怨,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绝望。
阳光穿过薄雾,照在染坊的天井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秋月捡起地上的一片烧焦的布,靛蓝色的布料已经变成了黑色,却依然能看出细密的纹路。她想起瞎子算命的那八个字:情路坎坷,前路光明。
也许吧,前路真的会光明。就像这染坊,虽然被烧了,却还能重建;就像这靛缸,虽然被搅乱了,却还能澄清。她的人生,或许也能像这块被烧焦的布,虽然有了疤痕,却依然能在阳光下,找到属于自己的颜色。
李秋月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还带着烟火味的染坊。她要开始清理废墟,要重新搅拌靛缸,要把那把修好的铜锁,牢牢地锁在染坊的门上。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但她不再害怕了。因为她明白,真正的光明,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来的,就像染坊的蓝,要经过无数次的浸染,才能那么沉稳,那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