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响时,李秋月正蹲在门槛上择最后一把蔫了的韭菜。雨是后半夜缠上来的,山雾裹着水汽从窗缝里钻,把墙根那圈土坯洇出深褐的印子,像谁用指甲抠出来的旧伤。
“咳咳——”
里屋传来大山的咳嗽声,混着劣质烟草烧糊的味飘过来。李秋月捏着韭菜根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干瘪的菜梗里。昨天他又是后半夜回来的,裤脚沾着泥,衬衫领口别着根不属于她的珍珠发卡,是刘佳琪常戴的那一种。
她把择好的韭菜扔进豁了口的搪瓷盆,起身时膝盖在门槛上磕出闷响。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早上热的玉米糊糊结了层皮,她用铲子刮下来,混着冷水倒进猪食桶。栏里的老母猪哼哼着蹭过来,鼻子在她手背蹭出糙糙的痒。
“饿了?”她摸了摸猪耳朵,“等你家那个醉鬼醒了,指不定把你也卖了换酒钱。”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吱呀”开了。大山赤着脚站在门口,裤腰带松垮垮挂在胯骨上,眼泡肿得像浸了水的馒头。他瞥了眼灶台,喉结滚了滚:“饭呢?”
“没了。”李秋月转身去舀水缸里的水,木瓢碰到缸底发出空响,“缸见底了,你去后山泉眼挑两担。”
“挑个屁!”大山一脚踹翻了脚边的柴火堆,湿柴滚了满地,“老子昨天赢了钱,还能让你饿着?”他摸出皱巴巴的票子拍在桌上,几张零钱里夹着张红钞,边角沾着可疑的口红印。
李秋月的目光在红钞上顿了顿,伸手去够墙角的扁担。竹扁担被磨得发亮,是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亲手削的,刻着歪歪扭扭的“秋月”二字。如今那两个字早被汗渍泡得模糊,像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
“别装死!”大山一把夺过扁担扔到地上,“刘佳琪她男人今天去镇上赶集,中午让我过去吃饭,你把这只老母鸡杀了,我带去。”
栏里的老母鸡像是听懂了,扑腾着翅膀咯咯叫。李秋月猛地回头,眼眶红了:“那是留着孵小鸡的!”
“孵个屁!”大山上前一步,酒气喷在她脸上,“老子让你杀你就杀!不然今晚就让你跟刘佳琪男人凑一对,老子好跟她……”
“你闭嘴!”李秋月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刀刃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她不是第一次对他动刀,去年他把卖粮食的钱全输光时,她也是这样举着刀,最后却在他扑通跪下时软了手。
大山被她眼里的狠劲慑住,后退半步骂骂咧咧:“疯婆子!老子自己去!”他转身去鸡栏抓鸡,母鸡扑腾着翅膀,羽毛落了他一身。
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菜刀慢慢垂了下来。灶台角落里放着个药瓶,是昨天去村医那拿的,治她这阵子总疼的胃。村医说她是气着了,让她别总跟大山置气,可她不置气又能怎么办?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刘佳琪的声音飘了进来:“大山哥,准备好了没?”
李秋月往灶膛里添了把湿柴,烟呛得她直咳嗽。她听见大山笑着应了声,听见鸡被捆住翅膀的叫声,听见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刘佳琪的笑声很脆,像山里的泉水,可李秋月听着,只觉得像针一样扎耳朵。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李秋月蹲在灶台前,看着火慢慢熄了,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湿柴。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也是这样,会在雨天帮她挑水,会把烤热的红薯揣在怀里给她留着。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穷,可心里是暖的。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里屋。大山昨晚睡的地方还乱糟糟的,被子扔在一边,枕头底下露出半截红绳。她伸手抽出来,是个平安扣,是她去年生日给大山求的。他一直戴着,什么时候摘下来的?
平安扣上沾着点香水味,是刘佳琪常用的那种。李秋月把平安扣攥在手里,冰凉的玉贴着掌心,像她此刻的心。
她走到窗边,看着大山和刘佳琪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刘佳琪穿着件红棉袄,是大山前阵子去镇上给她买的。李秋月也有件红棉袄,是结婚时娘家给做的,早就洗得发白了。
雨越下越大,山雾像块大布,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李秋月靠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积水慢慢涨起来。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灶台上的韭菜还在搪瓷盆里,蔫蔫的,像她此刻的心情。她想起早上忘了给猪喂食,转身去了鸡栏。老母猪见了她,哼哼着蹭过来,肚子已经瘪了。她把盆里的韭菜倒给猪,看着猪埋头吃起来。
“吃吧,吃吧。”她摸着猪的头,“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猪哼哼着,好像听懂了她的话。李秋月蹲在猪栏边,雨从屋檐上滴下来,打在她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她没去擦,任由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起落进泥土里。
远处传来雷声,闷闷的,像谁在山里敲鼓。李秋月抬起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她想起小时候,奶奶说打雷是老天爷在发怒,会劈那些做坏事的人。可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睁眼,看看这山里的苦,看看这屋里的难?
她慢慢站起身,往屋里走。湿柴还在灶膛里冒着烟,她又添了把干柴,用吹火筒使劲吹了吹。火星子又起来了,慢慢舔着干柴,发出噼啪的响。
也许,湿柴烧久了,也能燃起来吧。李秋月看着火苗一点点旺起来,心里这么想着,可眼眶却又一次湿了。
锅里的水慢慢热了,冒着白气。她把昨天剩下的玉米糊糊倒进锅里,搅了搅。糊糊的香味飘出来,很淡,可在这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却成了唯一的暖意。
她盛了一碗,坐在桌边慢慢喝着。糊糊有点糊味,还有点涩,像她这半生的日子。她喝着喝着,忽然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很轻,不像大山。
她放下碗,走到门边。雨雾里,一个人影慢慢走了过来,是邻村的王老五,手里提着个篮子。王老五是个老实人,去年他媳妇走了,就一个人过。
“秋月妹子,在家啊?”王老五站在门口,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家地里的白菜长多了,给你送点。”
李秋月看着他手里的篮子,白菜绿油油的,还带着水珠。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家没菜吃,王老五也送过一次。
“谢谢你,五哥。”她接过篮子,手碰到王老五的手,他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没事,我先走了。”王老五转身就走,脚步有点慌。
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篮子里的白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把白菜放进厨房,回头时看见王老五还在不远处的路口站着,见她看过去,赶紧转身走了。
雨还在下,李秋月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大山和刘佳琪应该正在吃饭吧,也许还在说笑,说她这个黄脸婆怎么怎么不好。
她走到里屋,从床底下翻出个小木箱。箱子里是她的嫁妆,几件旧衣服,还有一块红布,是结婚时盖头用的。她摸着红布,上面的金线已经磨掉了,可还是能想起那天的情景。
那天也是个雨天,大山穿着件新棉袄,骑着辆自行车来接她。路上滑,他摔了好几跤,可还是把她护得好好的。到了家,他把她抱进屋,说以后一定好好对她,让她不受委屈。
那些话,像昨天说的一样,可做的事,却早已变了样。
李秋月把红布叠好,放回箱子里。她看见箱子角落里有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张照片。是她和大山刚结婚时拍的,照片上的她穿着红棉袄,笑靥如花,大山搂着她的肩,笑得一脸傻气。
她拿起照片,手指轻轻拂过大山的脸。那时候的他,眼睛里有光,不像现在,只剩下浑浊和贪婪。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对着照片喃喃自语,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外面的雨好像小了点,屋檐上的水滴得慢了。李秋月把照片放回布包,刚要合上箱子,却看见底下压着个东西。她拿出来一看,是张纸条,是大山写的,字歪歪扭扭:“秋月,等我赢了钱,就给你买件新棉袄,比刘佳琪的还好看。”
李秋月看着纸条,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总是这样,用一句句空话哄着她,让她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灶膛里。纸团碰到湿柴,慢慢洇湿了,没烧起来,只留下一团黑乎乎的印子。
就像她心里的那些希望,燃起过,又灭了,最后只剩下一堆灰烬。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雨还没停。李秋月坐在灶台前,看着火慢慢烧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她不知道大山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他回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他会带着一身酒气,也许,他会把赢来的钱扔在桌上,也许,他会又一次提起刘佳琪。
她拿起锅铲,漫无目的地搅着锅里的水。水汽模糊了她的脸,也模糊了窗外的雨雾。山里的夜来得早,很快,四周就黑了下来,只有灶膛里的火,还在明明灭灭地跳动着,像一颗不肯死去的心。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还有说话声,是大山和刘佳琪。李秋月赶紧吹熄了灶膛里的火,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她摸到桌边的板凳坐下,紧紧攥着手里的锅铲,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门被推开了,大山带着一身酒气和雨水走了进来,刘佳琪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个空酒瓶。
“哟,没点灯啊?”刘佳琪的声音带着笑,“秋月妹子,我们回来啦。”
李秋月没说话,黑暗里,她能感觉到刘佳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点挑衅,又带着点得意。
“哑巴了?”大山踢了踢旁边的凳子,“赶紧点灯,老子渴了。”
李秋月慢慢站起身,摸到灶台上的火柴,划亮了一根。火光瞬间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大山和刘佳琪脸上的笑。刘佳琪的红棉袄上沾了点泥,头发有点乱,可眼睛里却亮得很。
“看什么看?”大山被她看得不耐烦,“快去烧水!”
李秋月没动,目光落在刘佳琪的手上。她的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是前几天大山把家里的老银锁卖了买的。那银锁,是她奶奶传下来的,说要留给将来的孩子。
“怎么不动?”大山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打她。
刘佳琪拉住了他:“大山哥,别生气,秋月妹子可能累了。”她转向李秋月,笑得甜腻,“我来吧,你歇着。”
李秋月看着她走向灶台,看着她拿起自己刚用过的锅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说话,不想动,甚至不想再看这两个人一眼。
她转身往门口走,大山在后面骂:“你去哪?”
她没回头,拉开门,走进了雨里。雨水打在她身上,冰凉刺骨,可她却觉得比屋里舒服。她沿着院墙外的小路慢慢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山里的夜很黑,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雨丝落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扎得她有点疼。她走到一棵老槐树下,靠在树干上。这棵树,是她和大山小时候常来玩的地方,他曾经在这里给她刻过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字。
她伸手去摸树干,摸了半天,才摸到那个模糊的刻痕。岁月和风雨早已把它磨得快要看不见了,就像他们之间的那些情分。
雨还在下,李秋月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小时候大山偷了家里的鸡蛋给她吃,想起他第一次送她的野花,想起结婚那天他笨拙的拥抱,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誓言。
那些事,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过着,清晰又模糊。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是从他第一次去赌钱开始?还是从他认识刘佳琪开始?
也许,早就开始了,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一直抱着那点可怜的希望,以为他会变好,以为日子会回到从前。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些湿柴,就算你再怎么吹,再怎么添,也燃不起像样的火来。
雨渐渐停了,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洒下一点清冷的光。李秋月慢慢站起身,往回走。她不知道回去会面对什么,可她知道,她不能一直在这里坐着,不能一直逃避。
走到院门口,她听见屋里传来刘佳琪的笑声,还有大山的哄闹声。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屋里亮着灯,刘佳琪坐在大山腿上,两人正笑着抢一个酒瓶。看见她进来,两人都停住了,大山的脸沉了下来:“你还知道回来?”
李秋月没看他,走到里屋,关上了门。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笑声和闹声,听着酒瓶摔在地上的声音,听着刘佳琪娇媚的嗔怪声。
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屋顶。眼泪又流了下来,无声地滑过脸颊,浸湿了枕头。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也许,明天天一亮,一切都会好起来。她这样想着,可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窗外的月亮又被云遮住了,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李秋月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夜很长,雨还会下,而她的路,似乎还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