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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月把小宝放在炕头时,晨光已经漫过窗棂,在土墙上洇出片亮晃晃的水渍。孩子发着烧的小脸在光里透着不正常的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草叶。她伸手探了探那滚烫的额头,指尖刚触到皮肤就猛地缩回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发紧发疼。

灶房里传来动静,是大山在翻箱倒柜。昨晚他摔门出去后,李秋月背着小宝从王大夫家回来时,撞见他正从刘佳琪家的方向往回走——刘佳琪那件扎眼的粉色的确良衬衫,在晨雾里像朵开错季节的花。此刻他趿拉着布鞋踱进来,军绿色褂子的领口歪着,露出锁骨处道新鲜的抓痕,李秋月一眼就认出那是刘佳琪留的,上次在河边见她挠自家男人的胳膊,就是这样弯弯曲曲的红印。

“钱呢?”大山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眼睛在屋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李秋月挽起的裤脚上。她今早为了赶路,把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在晨光里白得晃眼,他喉结动了动,眼神里的贪婪像要把人吞下去。

李秋月没理他,转身往灶台添柴。昨夜剩下的炭火还有点余温,她往里面塞了把干松针,“噼啪”几声,火苗就窜了起来,映得她侧脸的绒毛都泛着金。锅里的水渐渐冒起热气,她把王大夫给的草药抓了一把扔进去,苦涩的药味立刻漫开来,像这屋里挥之不去的霉味。

“我问你钱呢!”大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掌心还沾着泥和草屑,是从刘佳琪家后院的菜地里蹭来的——李秋月见过那片菜地,种着刘佳琪男人从县城带回来的番茄苗,绿油油的爬满竹架。

“给小宝抓药了。”李秋月的声音很平,像山涧里不挪窝的石头。她看着锅里翻滚的药汁,想起今早王大夫说的话:“再烧下去怕要烧坏脑子,实在不行就得去县城。”可县城离这深山有三十里路,别说钱,连辆能搭的拖拉机都难等。

“你敢动我的钱?”大山猛地把她往灶台上推,李秋月的后腰撞在铁锅沿上,疼得眼前发黑。药罐晃了晃,滚烫的药汁溅出来,烫在她手背上,立刻起了个红泡。她没吭声,只是咬着嘴唇,把那点疼往肚子里咽——这些年,比这更疼的事多了去了。

大山见她不说话,反而更气了。他伸手扯开她的衣襟,粗糙的手指在她胸前乱摸,嘴里骂骂咧咧的:“老子在外头拼死拼活挣钱,你倒敢藏私?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给哪个野男人?”他的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混着酒气和汗味,难闻得让人作呕。

李秋月猛地推开他,抓起灶台上的水瓢就往他身上泼。冷水顺着大山的脖子往下流,他愣了一下,随即更凶了,扬手就要打。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小宝的哭声,那哭声又细又弱,像只受伤的小猫,一下子让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李秋月趁机冲进里屋,把孩子搂在怀里。小宝烧得迷迷糊糊,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嘴里哼哼唧唧地喊“娘”。她拍着孩子的背,眼泪忍不住往下掉,滴在孩子滚烫的脸上。这孩子是她在这深山里唯一的念想,是三年前她难产三天三夜,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命根子。

大山跟进来看了一眼,见孩子哭得可怜,骂了句脏话就转身出去了。李秋月听见他在堂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知道他是在找能当钱的东西。家里那点值钱的,除了她陪嫁的银镯子,就只有去年攒下的半袋玉米。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那只银镯子早就被大山拿去赌输了,现在腕子上空荡荡的,像心里的某个地方。

没过多久,大山拿着个布包出来,里面是她藏在炕洞里的几件旧衣裳。“这几件能换点钱。”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李秋月突然站起来拦住他:“那是给小宝做棉衣的布料,你不能拿!”

“滚开!”大山一把推开她,她踉跄着撞到墙根,额头磕在土坯上,起了个大包。她看着大山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看着他把那包衣裳往刘佳琪家的方向送——她知道,他是要拿这些东西去跟刘佳琪换钱,或者换别的什么。

刘佳琪的男人在县城开了个小杂货铺,一年到头不回几次家,家里总不缺些零钱。上次大山就是把家里的铁锅扛去她家,换了五十块钱和刘佳琪半宿的温存。李秋月撞见他们在玉米地里厮混时,刘佳琪正骑在大山身上,那件粉色的确良衬衫被扯到胸口,嘴里喊着“我的好哥哥”,声音浪得像山涧里的蛇。

那天李秋月没敢声张,只是蹲在玉米地外的土埂上,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去。玉米叶子刮着她的脸,疼得很,可心里的疼更甚,像被无数根针在扎。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会帮她挑水,会在她累的时候背她回家,会在夜里给她讲山外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是那年去镇上赶集,被人拉去赌了一场,赢了点钱,就再也收不住心了。

药汁熬好了,李秋月用勺子舀起来,吹凉了往小宝嘴里喂。孩子哭得厉害,药汁洒了大半,顺着嘴角往下流,在脖子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她看着心疼,自己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难怪孩子不肯喝。

正哄着孩子,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刘佳琪。她今天换了件碎花衬衫,领口还是开得很低,露出里面红底白花的肚兜。看见李秋月,她故意挺了挺胸,眼角的痣在阳光下闪了闪:“秋月妹子,大山哥在吗?”

李秋月没理她,转过身继续喂孩子吃药。刘佳琪也不恼,自顾自地走进来,眼睛在屋里扫来扫去,像在找什么宝贝。“听说小宝病了?”她假惺惺地凑到炕边,“真可怜,要不要我去县城给你捎点药?”

“不用。”李秋月的声音冷得像冰。她看见刘佳琪的手腕上戴着只银镯子,款式和她那只一模一样——不用想也知道,是大山输了钱,又把她的镯子赎回来送了人。

刘佳琪像是没听出她的冷淡,伸手就要摸小宝的脸:“这孩子长得真俊,跟大山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秋月猛地打开她的手,眼神里的狠劲让刘佳琪吓了一跳。

“你别碰我儿子。”李秋月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豁出去的决绝。这些年她忍够了,忍大山的打骂,忍他的背叛,可谁也不能碰她的孩子。

刘佳琪撇了撇嘴,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好心当成驴肝肺。”她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笑得不怀好意,“对了,大山哥拿了你那包衣裳,让我帮他换点钱翻本。他说只要赢了钱,就带你去县城给小宝看病呢。”

李秋月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大山根本不是为了给小宝看病,他是想把钱拿去赌,赌输了就再找借口向刘佳琪要,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在她家。这三年来,这样的戏码上演了无数次,她早就看透了。

刘佳琪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小宝偶尔的咳嗽声。李秋月抱着孩子坐在炕头,看着窗外的日头一点点升高。山里的秋天来得早,晨露打湿了院外的野草,看着绿油油的,摸上去却冰凉。她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秋天,大山带她去后山摘野柿子,满树的柿子红得像灯笼,他爬上树摘了最大最红的那个,剥了皮喂给她吃,甜得她心里发慌。

那时候的大山多好啊,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说要一辈子对她好,要在院里种满她喜欢的栀子花,要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可现在呢?栀子花没种成,日子却过成了一滩烂泥。

中午的时候,大山回来了。他喝了酒,脸上带着点不正常的红晕,看见李秋月就嘿嘿笑:“秋月,你看我给你带啥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水果糖,大概是刘佳琪给他的。

李秋月没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小宝的病怎么办?”

“没事,”大山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把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我下午再去赌一把,赢了就去县城。”他说着就往炕边凑,伸手要抱她,“妹子,你别生气了,晚上我好好疼你。”

李秋月猛地躲开,他扑了个空,摔在炕沿上。酒劲上来了,他顿时恼了,抓着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你个贱货!给你脸不要脸是不是?老子在外头累死累活,回来还得看你脸色?”

头撞在墙上,“咚咚”直响,李秋月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可她没哭,也没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大山,眼神里的绝望像深不见底的山涧。她的沉默反而让大山更生气了,他打得更狠了,拳头落在她背上、胳膊上,像雨点一样密集。

就在这时,小宝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大概是被吓坏了,孩子挣扎着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落叶。大山的拳头停住了,他看着孩子,又看看李秋月脸上的血痕,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

李秋月挣扎着爬起来,扑到炕边把孩子搂在怀里。她的后背火辣辣地疼,每动一下都像要散架,可她顾不上,只是不停地拍着孩子的背:“小宝不怕,娘在呢,娘在呢。”

大山坐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赢点钱……我想让你们过好日子……”

李秋月没理他。她知道,这样的忏悔他说过无数次,每次赌输了、打完她了,都会说上几句,可转过身,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这深山里的日子,就像院外那条绕来绕去的山路,看着有尽头,走起来却总也走不完。

傍晚的时候,小宝的烧还没退。李秋月把家里最后一点玉米面找出来,煮了碗稀糊糊,想喂给孩子吃,可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她看着孩子蔫蔫的样子,心一横,决定自己背着孩子去县城。

她找出家里最结实的布带,把小宝牢牢地绑在背上,又找了件厚点的衣裳披上——山里的晚上冷,别再冻着孩子。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王大夫找回来的五块钱,是早上那二十块剩下的。这点钱连挂号都不够,可她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出门的时候,大山还在炕上睡着,大概是喝多了。李秋月看了他一眼,这个她爱过、恨过、怨过的男人,此刻睡得像头猪,嘴角还挂着口水。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喘的力气都没有了。

院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山峰像浸在血里。李秋月背着孩子,一步一步往山外走。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布满了碎石和荆棘,好几次差点绊倒。背上的孩子很轻,轻得像片羽毛,可李秋月觉得比背了座山还沉。

走了没多远,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大山。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跌跌撞撞地追上来,手里还拿着个布包。“秋月,你等等!”他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我跟你一起去。”

李秋月没停下,继续往前走。他追上来,把布包塞给她:“这里面是我找刘佳琪借的钱,有两百块,应该够了。”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大概是借钱时受了刘佳琪的气。

李秋月捏着那个布包,里面的钱被折得整整齐齐,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摸过。她没说话,只是脚步慢了些,算是默许了他跟在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夕阳渐渐落下去,山里的风开始变凉,吹得树叶“沙沙”响。李秋月能闻到身后大山身上的酒气,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脂粉味,是刘佳琪常用的那种雪花膏的味道。

走到半山腰时,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山路上,像铺了层霜。李秋月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也是这样的月夜,大山背着她走在这条路上,说:“秋月,等我攒够了钱,就带你和孩子去县城住,再也不回这破山沟了。”那时候他的声音很亮,像月光一样干净。

她回头看了一眼,大山正低着头走路,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和下巴上的胡茬。这个男人,被这深山里的日子磨得没了样子,也把她的日子磨成了一滩烂泥。

“你说,小宝会好起来吗?”李秋月忽然问,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

大山愣了一下,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托了托她背上的孩子:“会的,肯定会的。咱儿子命硬,跟他娘一样。”他的手很粗糙,触到她的后背时,李秋月打了个哆嗦,却没有躲开。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地挨在一起,像多年前那个月夜。只是李秋月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那只被大山输掉的银镯子,就算找回来,上面的裂痕也永远都在。

山风吹过,带着远处野花的香味。李秋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山外走。路还很长,夜还很深,可她不能停,因为她背上的孩子,是她在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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