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时,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垂落的眼睫,把那截露在蓝布衫外的脖颈烘得发暖。深山里的秋意来得陡,昨夜一场冷雨敲得窗棂噼啪响,今早开门便见院角的南瓜藤蔫了大半,连带着她心里那点仅存的暖意,也跟着缩成了一团冷硬的疙瘩。
锅里的玉米糊糊滚出细密的泡,她伸手去掀锅盖,指尖刚碰到铁柄就被烫得缩回,指尖红了一片。这双手原是养得嫩的,刚嫁来时大山还总攥着她的手说“秋月的手像山泉水泡过的笋”,可如今掌心布满裂口,指节磨得泛白,是日复一日挑水、喂猪、种玉米磨出来的。她望着那片红,忽然就想起三天前在村口老槐树下撞见的场景——大山背对着她,肩膀抵着树干,刘佳琪的手正搭在他胳膊上,笑得眉眼弯弯,鬓边的碎花头巾被风撩起来,擦过大山的脸颊。
那时她刚从镇上换完盐回来,竹篮里的粗盐袋还渗着细沙,硌得手心发疼。她没敢往前走,就站在路拐角的灌木丛后,看着大山抬手替刘佳琪拢了拢头巾,指尖在她耳后顿了顿,那动作温柔得像在摸刚抽芽的庄稼苗。她认得那条头巾,是刘佳琪上个月去镇上赶圩时买的,粉白碎花,和她身上总穿的蓝布衫格格不入,像山坳里突然冒出的一朵野蔷薇,扎得人眼睛疼。
“秋月!糊糊熬干了!”
院门口传来大山的声音,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李秋月猛地回神,急忙掀开锅盖,果然见锅底结了层焦黑的壳,热气裹着糊味扑上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她慌忙用勺子搅动,铁勺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在刮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大山踏进灶房时,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草木灰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那是刘佳琪常用的香粉味,上次她去邻村借镰刀,在刘佳琪的梳妆台上见过那只印着牡丹的瓷盒。他没看锅里的糊糊,径直走到桌边坐下,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打开是两块硬糖,是镇上供销社卖的水果糖,一毛钱两颗。
“给,刚从镇上顺带买的。”他把糖推到桌边,语气随意得像在递一根烟。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那两块糖上,糖纸被揉得发皱,露出里面琥珀色的糖块。她想起去年冬天,她重感冒卧床,大山冒着雪去镇上给她买过同款的糖,回来时耳朵冻得发紫,把糖塞进她嘴里时说“含着,甜丝丝的就不难受了”。可现在,这糖摆在她面前,却像块烧红的烙铁,她连碰都不想碰。
“我不吃,你留着吧。”她低头继续搅着锅里的糊糊,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
大山“哦”了一声,也没再坚持,自己剥开一块糖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目光落在她垂着的发顶上。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了,光线暗下来,李秋月的侧脸隐在阴影里,鼻梁挺直,唇瓣抿成一条淡粉色的线——即使过得再糙,她的模样也没垮,眉眼间那点灵气像深山里的溪水,藏不住的清亮。大山喉结动了动,忽然想起刚娶她的时候,她穿着红棉袄,坐在炕沿上,怯生生地看他,那眼神让他心尖都发颤。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就只剩下沉默了,像院外那条结冰的小溪,连点波澜都没有。
“下午我去后山砍点柴,你把院里的玉米棒子收了。”大山嚼完糖,把糖纸揉成一团丢进灶膛,火苗蹿了一下,又暗下去。
李秋月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她知道,所谓的“去后山砍柴”,十有八八是去邻村找刘佳琪。前几天她去后山摘野枣,在半山腰的破庙里见过他们留下的痕迹——两个空酒壶,还有一根缠着粉白碎花布条的发绳,那布条和刘佳琪头巾上的花纹一模一样。她当时站在破庙门口,风从庙门的破洞里灌进来,吹得她浑身发冷,手里的野枣掉了一地,滚进草丛里,像一颗颗破碎的心。
中午吃完饭,大山扛着斧头走了。李秋月收拾碗筷时,发现他落在桌边的烟袋,烟袋锅里还剩点没抽完的烟丝,是刘佳琪男人抽的那种旱烟——她见过刘佳琪给她男人装烟,就是这种深褐色的烟丝,带着股冲鼻的味。她把烟袋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烟袋杆上的包浆被她摸得发亮,那是他们结婚时,大山他爹传给他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她记得大山当时还说,要把这烟袋传给他们的孩子,可他们结婚五年,她一直没怀上,大山嘴上没说什么,可眼神里的嫌弃她看得明明白白。后来刘佳琪嫁过来了,听说刘佳琪之前嫁过一个男人,生过一个女儿,只是那男人后来病死了,她才改嫁给邻村的王老实。
收拾完碗筷,李秋月拿着篮子去院里收玉米棒子。院里晒着的玉米棒子金灿灿的,是今年的收成,摊了满满一院子,像铺了层金子。她蹲下来,一颗一颗地往篮子里捡,玉米叶子划得她胳膊发痒,可她却没心思挠。她想起去年收玉米的时候,大山还帮她一起捡,两个人说说笑笑,太阳落山了才收完,晚上他还杀了只鸡,给她炖了鸡汤。可今年,只有她一个人了,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玉米叶子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鸟鸣,那声音凄凄切切的,像在哭。
捡着捡着,她忽然看见玉米堆里藏着个东西,是个小小的布偶,用红布缝的,歪歪扭扭的,是她去年给大山缝的护身符。当时她听说后山有野猪,就找村里的老婆婆要了块红布,连夜缝了个布偶,里面塞了点艾草,希望大山上山的时候能平平安安。她记得当时大山接过布偶时,还笑她迷信,可后来她在他的衣兜里见过好几次,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这布偶就不见了,原来是被他丢在了玉米堆里。
李秋月把布偶捡起来,红布上沾了不少玉米须,还有一道撕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扯过。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道撕口,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布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哭了,从发现大山和刘佳琪的事起,她就把眼泪哭干了,可现在,看着这个被丢弃的布偶,她的心还是像被针扎一样疼。
哭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把布偶塞进怀里,继续捡玉米棒子。太阳渐渐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玉米堆上,像个孤独的剪影。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是邻村的狗,她知道,大山应该快回来了,或许是和刘佳琪一起回来的——有一次她在村口见过他们一起走,大山扛着斧头,刘佳琪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挖的野菜,两人有说有笑的,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果然,没过多久,院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刘佳琪的笑声。李秋月的心猛地一紧,手里的玉米棒子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脚边。她抬起头,看见大山和刘佳琪走了进来,刘佳琪手里果然拿着个篮子,里面装着野菜,还有几朵黄色的野菊花,插在篮子边上,显得格外鲜艳。
“秋月姐,我跟大山哥去后山挖了点野菜,给你带来点。”刘佳琪笑着说,声音甜得像蜜,她走进院子,把篮子递到李秋月面前,鬓边的碎花头巾被风吹得飘起来,擦过李秋月的胳膊,带着一股脂粉香。
李秋月没接篮子,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刘佳琪的脸上。刘佳琪长得确实好看,皮肤白皙,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不像她,常年在地里干活,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全是老茧。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山会喜欢刘佳琪,刘佳琪像朵娇滴滴的花,需要人疼,而她,就像院子里的玉米秆,粗糙又坚韧,没人会在意。
“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发哑,她低下头,不敢看刘佳琪的眼睛,也不敢看大山的眼睛。
大山站在刘佳琪身后,脸色有些不自然,他咳嗽了一声,说:“佳琪也是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
李秋月还是没动,刘佳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把篮子放在地上,说:“那我就放这儿了,秋月姐,我先走了,我家那口子还等着我做饭呢。”说完,她转身就走,走到院门口时,还回头冲大山笑了笑,那笑容里的暧昧,李秋月看得清清楚楚。
刘佳琪走后,院子里又恢复了沉默。大山走到玉米堆前,捡起地上的玉米棒子,丢进篮子里,说:“捡快点,天黑了就不好捡了。”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能感觉到大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愧疚,又带着一丝不耐烦。她知道,大山心里是有她的,只是他管不住自己的腿,管不住自己的心,就像山里的野狗,总想着外面的骨头。
捡完玉米棒子,天已经黑了。李秋月把玉米棒子倒进粮仓,大山在灶房里生火,准备做饭。她走进灶房,看见大山正在添柴,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显得有些疲惫。她忽然想起刚结婚的时候,大山也是这样在灶房里生火,她在旁边帮他递柴,两人说说笑笑的,日子过得像蜜一样甜。可现在,他们之间只剩下沉默了,像灶膛里的火,明明还燃着,却没了温度。
“大山,我们离婚吧。”
李秋月的声音突然响起,轻得像一阵风,却在寂静的灶房里炸开。大山添柴的手顿住了,他转过头,看着李秋月,眼神里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说啥?”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没听清。
“我说,我们离婚吧。”李秋月抬起头,迎上大山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下一种决绝的平静,“我知道你和刘佳琪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大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两声,照亮了他脸上的慌乱和愧疚。他知道,这件事早晚要被李秋月发现,可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平静地说出来,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秋月,我……”他想解释,想道歉,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苍白的“我不是故意的”。
李秋月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是不是故意的,已经不重要了。大山,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守着这个家,守着你,可你呢?你守着的是刘佳琪,是外面的那些诱惑。我累了,我不想再守了。”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擦,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灶台上,溅起一小片水花。大山看着她的眼泪,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想起刚娶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是因为害怕,而现在,她是因为绝望。
“秋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你别离婚好不好?”大山放下手里的柴,走到李秋月面前,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晚了,大山。”李秋月摇了摇头,“心死了,就再也暖不回来了。就像这灶膛里的火,灭了,再怎么添柴,也烧不起来了。”
她转身走出灶房,走进里屋,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她的几件衣服,还有那个红布缝的护身符。她把包袱背在肩上,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她住了五年的家,院子里的玉米堆金灿灿的,灶房里的火光还亮着,大山站在灶房门口,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舍。
“大山,好好过日子吧,别再折腾了。”她最后说了一句,然后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深山里的夜晚很黑,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李秋月背着包袱,一步步往前走,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却没有回头。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或许是去镇上,或许是去更远的地方,可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了。
身后传来大山的喊声,嘶哑得像哭,“秋月!你回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李秋月没有停,也没有回头。她知道,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再也无法弥补了。就像秋天的禾苗,被霜打了,叶子就会半枯,再也结不出饱满的果实了。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就像这霜打的禾苗,已经枯萎了,再也回不来了。
夜色越来越浓,大山的喊声渐渐消失在风里,只剩下李秋月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向未知的远方。深山里的风很冷,吹得她浑身发抖,可她却觉得心里很轻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摸了摸怀里的红布护身符,那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她想,或许,从今以后,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