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像掺了冰碴子，裹着深秋的寒气往人骨头缝里钻。李秋月蹲在灶门口，手里的火钳无意识地拨弄着灶膛里的余烬，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石板上，转瞬就灭了，像极了昨晚大山没说出口的半句话。
锅里的玉米糊糊熬得咕嘟冒泡，散发出温热的香气，可她指尖却是凉的。院门外的老柿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皱巴巴的柿子挂在枝头，被雾水打湿了，沉甸甸地垂着，像去年冬天大山给她摘柿子时，裤腰上挂着的那串红辣椒。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李秋月猛地抬头，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进来的是大山，身上裹着一身寒气，肩头落了层薄薄的白霜，手里拎着半袋红薯，是从后山窖里取的。
他没看她，径直走向墙角的粮仓，弯腰把红薯倒进去。动作还是那样利落，脊背却好像比上个月弯了些，后颈的头发里，竟隐隐冒出了几根白丝。李秋月的心跳突然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去捡火钳，喉咙里堵得发慌。
“锅里的糊糊好了没？”大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往常那种洪亮的嗓音不一样。
“快、快好了。”李秋月慌忙应着，起身去掀锅盖。蒸汽一下子涌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盛了一碗糊糊递过去，“加了点你爱吃的南瓜。”
大山接过碗，坐在门槛上慢慢喝着。院门外的雾渐渐散了些，能看到对面山坡上的枫树林，红得像燃着的火。李秋月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一起去那边采过蘑菇，大山背着她蹚过小溪，溪水凉丝丝的，他的手却暖得很。
“今天要去镇上一趟。”大山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颤抖。她知道，镇上离刘佳琪家不远。前几天，邻居王婶还跟她说，看到刘佳琪在镇上的供销社卖花布，身边跟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很像大山。当时她强笑着说王婶看错了，可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
“去镇上做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指尖却紧紧攥住了围裙的一角。
“家里的盐快没了，再买些针线。”大山的声音很轻，不敢看她的眼睛，“顺便……顺便给佳琪带点东西。她娘说她最近身子不舒服，山里的野蜂蜜治咳嗽，我昨天在后山采了点。”
“野蜂蜜”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李秋月的心里，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罐野蜂蜜，是她昨天下午冒着雨去后山岩缝里采的，手指被蜜蜂蛰了好几个包，肿得像萝卜。她本来想等大山回来给他惊喜，却没想到，这蜂蜜要送给另一个女人。
“哦。”她只应了一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转身走到灶边，假装去刷锅，可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进锅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大山喝完碗里的糊糊，把碗放在旁边的石阶上，起身要走。走到院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李秋月一眼。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着，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他的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转身走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雾里。
李秋月听到院门关上的声音，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灶台滑坐在地上，捂住脸失声痛哭。哭声不大，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用板车把她从山外拉回来，一路上给她唱山歌，说要一辈子对她好，让她过上好日子。那时候的大山，眼睛里有光，笑起来像山里的太阳。
可现在呢？他的眼里没有光了，笑容也少了。自从去年刘佳琪搬到邻村，一切都变了。刘佳琪是城里来的知青，长得白净，会读书写字，说话温温柔柔的，和常年在山里劳作、皮肤黝黑的她完全不一样。大山第一次带刘佳琪来家里吃饭时，看着刘佳琪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从那以后，大山就经常去找刘佳琪。有时候说去帮她修屋顶，有时候说去给她送柴火。一开始她还说服自己，大山只是热心肠，可后来，她看到大山给刘佳琪买的红头绳，看到刘佳琪送给大山的新布鞋，看到他们在田埂上并肩走着，有说有笑，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哭了不知多久，李秋月慢慢止住了眼泪。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对面山坡上的枫树林。风一吹，枫叶簌簌地落下来，像无数只红色的蝴蝶。她想起大山曾经对她说，等他们攒够了钱，就去山外买个小房子，离开这深山。可现在，他大概是想和刘佳琪一起离开吧。
她走到墙角的粮仓边，拿起一个红薯，慢慢擦干净。红薯是暖的，可她的心却是凉的。她知道，大山这次去镇上，肯定会和刘佳琪见面。他们或许会一起去供销社买东西，或许会一起在河边散步，就像当初他和她一样。
中午的时候，太阳终于出来了，把院子里的雾都驱散了。李秋月做了点面条，自己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她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大山给她编的草蚱蜢，那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在田埂上编给她的，已经有些褪色了。
下午的时候，邻居王婶来了，手里拿着一双新做的布鞋，“秋月啊，你看我给你做的鞋，合不合脚？”
李秋月接过鞋，勉强笑了笑，“谢谢王婶，真好看。”
王婶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大山那孩子，以前多疼你啊，怎么就跟刘知青走那么近了呢？”
李秋月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她赶紧低下头，“或许……或许是我不好吧。我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不像刘佳琪那样有文化。”
“胡说什么呢！”王婶拍了拍她的手，“你哪里不好了？你勤劳能干，对大山掏心掏肺的，是他不知道珍惜。刘知青是城里来的，早晚要走的，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草蚱蜢。她也希望刘佳琪早点走，可刘佳琪说，她喜欢山里的生活，想在这里定居。大山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
傍晚的时候，大山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李秋月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回来了。”她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
“嗯。”大山应了一声，把布包放在桌子上，“给你买了块花布，你看看喜不喜欢。”
李秋月看了一眼那块花布，是天蓝色的，上面印着小雏菊，是她以前跟大山说过喜欢的样式。可现在，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知道，这块布，或许是他和刘佳琪一起挑的。
“谢谢。”她淡淡地说，没有去碰那块布。
大山察觉到了她的冷淡，挠了挠头，“怎么了？不喜欢吗？那我明天再去换一块。”
“不用了。”李秋月转身走向灶房，“我去做饭。”
晚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大山几次想开口，可看到李秋月苍白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吃完饭，大山坐在院子里抽烟，烟圈一圈一圈地飘向夜空，像他心里的烦恼。
李秋月收拾完碗筷，走到他身边，“大山，我们谈谈吧。”
大山的身体僵了一下，慢慢转过身，看着她，“谈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刘佳琪？”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决绝。她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她要一个答案。
大山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李秋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不知道？你天天去找她，给她送蜂蜜，给她买东西，你还不知道？大山，你告诉我，当初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是不是骗我的？”
“不是！我没有骗你！”大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只是……只是觉得佳琪一个人在山里不容易，想帮帮她。她长得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妹妹，我……”
“像你妹妹？”李秋月苦笑了一声，“所以你就对她那么好？那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大山说不出话了，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揪着。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像在为他们的爱情哀悼。
李秋月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像刀割一样疼。她还爱着他，可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了。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让两个人都痛苦。
“大山，”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如果你真的喜欢刘佳琪，就跟我说吧。我……我会成全你们的。”
大山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秋月，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成全你们。”李秋月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地上，“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只是一时糊涂。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山一把抱住了。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可李秋月却觉得无比冰冷。
“秋月，对不起，对不起……”大山的声音哽咽了，“我错了，我不该让你伤心。我以后再也不找佳琪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李秋月靠在他的怀里，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想推开他，可又舍不得。她爱了他这么多年，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还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大山哥，你在家吗？我娘让我来给你送点鸡蛋。”
是刘佳琪的声音。
大山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抱着李秋月的手也松开了。李秋月慢慢推开他，擦干眼泪，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大山站起身，想去开门，可又回头看了看李秋月，脚步停住了。
“去吧。”李秋月淡淡地说，“别让人家等急了。”
大山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走向了院门，打开了门。
刘佳琪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外套，手里拎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几个鸡蛋。她看到李秋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秋月姐也在啊。”
李秋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大山接过竹篮，“谢谢你，佳琪。这么晚了，你快回去吧，山里不安全。”
“嗯。”刘佳琪点了点头，又看了李秋月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我走了，大山哥。”
说完，她转身走了，脚步很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大山关上门，转过身，看着李秋月，想说什么，可李秋月却转身走进了屋里，关上了房门。
大山站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他知道，他和李秋月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夜越来越深了，山里的风很大，吹得老柿树的叶子簌簌作响。李秋月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那块天蓝色的花布，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布上，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不知道，她和大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她的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洒下清冷的月光，照亮了院子里的一切。大山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蒂扔了一地。他看着屋里的灯光，心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他知道，他对不起李秋月，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刘佳琪。他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这个深秋的夜晚，对于李秋月和大山来说，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他们的爱情，就像山坡上的枫树叶，在寒风中簌簌落下，埋在了厚厚的霜叶之下，再也回不到曾经的火红与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