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雾像浸了冰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青杠林的枝桠上,每片叶子都坠着细碎的霜花。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舔着湿冷的木柴,腾起的青烟呛得她睫毛发颤,眼角沁出的湿意混着灶膛的暖光,在她素净的脸颊上晕开淡淡的红。
“咳……咳……”她捂住嘴低咳两声,指尖触到脸颊时,才发觉皮肤凉得像井里的石头。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冒泡,香气裹着水汽往上升,却暖不透这间四壁漏风的土坯房。墙角的蛛网沾着雾珠,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像谁撒了一把碎玻璃。
大山是天刚蒙蒙亮走的,说要去后山看看前些天布的套子有没有缠住野物。临走时他站在门槛边,黧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含糊地嘱咐了句“雾大,别出门”,便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踩着湿滑的石板路钻进了雾里。
秋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自从上个月邻村的刘佳琪来山里采蘑菇,和大山在山涧边说了半宿话,大山就常常这样——话少了,眼神飘了,夜里翻来覆去的动静也勤了。她不是没察觉,只是山里的女人,向来习惯了把心思埋在灶灰里,像埋那些舍不得吃的洋芋种,盼着开春能发芽,却又怕一场霜冻就全烂了。
正愣神间,院门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女人清脆的笑。秋月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柴禾“啪嗒”掉在地上。她认得这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水,清灵灵的,却能浸得人骨头疼。
“大山哥在家吗?”刘佳琪的声音隔着木门传进来,带着几分刻意的甜软。秋月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脚上的灶灰,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走到门边,没立刻开门,只隔着门缝往外看。
雾还没散,刘佳琪穿了件新买的粉红的确良衬衫,扎着乌黑的麻花辫,辫梢系着鹅黄的蝴蝶结。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站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脚尖轻轻点着地面,眼神却若有似无地往屋里瞟。晨光透过雾霭落在她脸上,衬得她本来就白皙的皮肤像抹了蜜的豆腐,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鲜活的光。
“大山出去了。”秋月的声音有些干,像被霜打过的玉米叶。刘佳琪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没要走的意思,反而往前凑了凑,隔着门缝打量她:“秋月姐,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秋月心上。她偏过头,避开刘佳琪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山里冷,受了点寒。”刘佳琪却像是没听出她的疏离,自顾自地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进来,竹篮往灶台上一放,掀开盖着的粗布帕子,里面是几个白生生的馒头,还有一小罐清亮的猪油。
“我娘蒸的白面馒头,给你们捎两个尝尝。”刘佳琪说着,拿起一个馒头递到秋月面前,“这猪油是前几天家里杀猪炼的,炒菜香得很。”秋月没接,目光落在那罐猪油上——去年冬天,大山为了给她炼点猪油,顶着大雪去镇上卖山货,回来时冻得耳朵都紫了,那点油,她省着用了大半年。
“不用了,家里有吃的。”秋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灶台,冰凉的瓷砖让她打了个寒颤。刘佳琪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她把馒头放回竹篮,语气里带了点委屈:“秋月姐,你是不是讨厌我?我就是觉得大山哥人好,想跟你们处好关系。”
“我们山里人,日子简单,不用这么客气。”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她知道刘佳琪的心思,就像知道山涧里的鱼会顺着水流游,知道秋天的雁会往南飞——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只是她不愿点破,怕点破了,连最后一点体面都没了。
刘佳琪咬了咬嘴唇,突然低下头,声音软了下来:“秋月姐,我知道你跟大山哥不容易。可……可大山哥他心里苦,你知道吗?他说他想出去看看,想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可你总劝他守着这几亩薄田……”
“守着田地怎么了?”秋月猛地抬起头,眼里泛起了红,“山里的田,虽然产不出金元宝,可能养活人!出去看世界?我们一没文化,二没手艺,出去了能做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些话,她跟大山说过无数次,可大山总是皱着眉不说话,原来,他把这些话都跟刘佳琪说了。
刘佳琪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却还是鼓起勇气反驳:“可总守在山里,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大山哥他有本事,他能吃苦,出去了肯定能混出样子来!”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表姐在城里的纺织厂当组长,她说可以帮大山哥找个活干,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三十多块呢!”
三十多块?秋月的心猛地一缩。这可是她和大山半年的收入。她看着刘佳琪年轻而充满憧憬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无力。她知道,山外面的世界对大山来说,就像熟透的野果,诱惑着他去摘,而刘佳琪,就是那个递给他梯子的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大山粗重的喘息。秋月和刘佳琪同时回过头,看见大山扛着一只野兔走进来,身上的蓝布褂子沾了不少泥点,额头上渗着汗珠。看到刘佳琪,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笑意:“佳琪来了?”
“大山哥,你回来了!”刘佳琪立刻换上了雀跃的表情,快步迎上去,伸手想帮他擦汗,“你看你,一身的泥,累坏了吧?”大山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手里的野兔“扑通”掉在地上,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没事,山里跑惯了。”
秋月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得慌。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野兔,那兔子的身体还带着余温,可她的手却越来越凉。她默默地走进厨房,把野兔挂在房梁上,然后背对着他们,继续往灶里添柴。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煮好了,浓稠的香气弥漫在屋里,却再也暖不透她的心。
大山和刘佳琪在院子里低声说着话,偶尔传来刘佳琪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秋月的耳朵里。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机械地添着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刘佳琪要走了。大山送她到院门口,两人站在老槐树下,说了好一会儿话。秋月隔着窗户看着他们的背影,雾已经散了些,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织成一张金色的网。她看见刘佳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大山手里,然后红着脸跑了。大山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东西,看了很久,才慢慢转过身。
走进屋时,大山的脸上带着几分异样的红晕。他把手里的东西揣进怀里,然后走到灶台边,看着锅里的玉米糊糊,声音有些不自然:“今天怎么煮这么早?”
“饿了。”秋月的声音很淡,没有看他。大山沉默了一会儿,拿起碗筷盛了两碗糊糊,递了一碗给她:“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秋月接过碗,低头喝了一口,温热的糊糊滑进胃里,却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她觉得更冷了。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吃完饭,大山拿起墙角的锄头,说要去地里看看麦子。秋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看着他走出院门的背影,她终于忍不住,快步走到房梁边,取下那只野兔。兔子的眼睛圆睁着,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她蹲在地上,慢慢拔着兔毛,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兔子雪白的皮毛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大山也是这样,每次进山回来,总会给她带些野果或者小动物。那时候,他的眼神是亮的,笑容是暖的,会把她揽在怀里,说要守着她,守着这山里的家,过一辈子安稳日子。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山还是那座山,田还是那片田,可人心,却像被雾裹住了,再也看不透了。
下午的时候,天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秋月把晒在院子里的玉米收进粮仓,刚收拾完,就看见大山从地里回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手里的锄头拖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怎么了?”秋月忍不住问。大山没看她,径直走进屋,坐在炕沿上,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表盘亮晶晶的,在昏暗的屋里闪着光。
秋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认得这表,镇上供销社里有卖的,要一百多块,是山里人想都不敢想的稀罕物。
“这是……”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大山拿起手表,摩挲着表盘,声音低沉:“佳琪送的。她说……她说让我戴着它,以后去城里上班,好掌握时间。”
“你真要去城里?”秋月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冲过去,抓住大山的胳膊,“大山,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说要守着这个家,守着我……”
大山用力甩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压抑的烦躁:“守着这个家能有什么出息?一辈子困在这山里,像井底的青蛙一样!秋月,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那我呢?”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过?这田地怎么办?这房子怎么办?”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大山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佳琪说,城里也有临时工的活,你可以去食堂帮厨,虽然累点,但总比在山里强!”
“我不去!”秋月猛地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我离不开这里!大山,你醒醒吧,城里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我们就在山里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不好!”大山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受够了这种穷日子!受够了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却连块手表都买不起!秋月,你为什么就不能懂我?”
“我不懂你?”秋月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我跟着你吃了五年苦,从来没抱怨过一句!你说要盖新房子,我跟着你上山砍树;你说要种果树,我跟着你开荒施肥;你生病的时候,我半夜背着你去镇上看医生……我不懂你?那谁懂你?”
大山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上露出了愧疚的神色,可随即又被渴望取代:“我知道你跟着我受苦了,所以我才想出去挣钱,让你过好日子!佳琪她能帮我,她有门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她帮你?她为什么要帮你?”秋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大山,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大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她人好,热心肠。”
“普通朋友会送你一百多块的手表?普通朋友会跟你在山涧边说半宿话?普通朋友会帮你找城里的工作?”秋月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大山身上,“大山,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是不是喜欢她?是不是想跟她一起去城里?”
大山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秋月泪流满面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可嘴里却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是又怎么样?她比你年轻,比你有见识,她能帮我,你能吗?”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插进秋月的心脏。她瞬间僵在原地,眼泪止住了,脸上只剩下一片惨白。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荒谬。五年的感情,五年的付出,在他眼里,竟然抵不过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女人,抵不过一个去城里的机会。
“好……好……”她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既然你想走,那你就走吧。这房子,这田地,都留给我,你不用管了。”
大山愣住了,他没想到秋月会这么说。看着她绝望的眼神,他心里的愧疚突然涌了上来,他想伸手去拉她,却被她猛地推开。
“别碰我!”秋月的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大山,从你决定跟她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各不相干。”
说完,她转身走进里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大山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块亮晶晶的手表,表盘上的指针一圈圈地转着,像是在嘲笑他的背叛,也像是在倒计时,宣告着这个家的破碎。
屋外,雨点终于落了下来,砸在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寒雾再次弥漫开来,裹住了这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也裹住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秋月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雨声,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她知道,从今天起,这座山,这片田,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而那个曾经承诺要陪她一辈子的男人,终究还是被山外面的世界,被另一个女人,带走了。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院子里的石板路,也冲刷着秋月破碎的心。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知道,这个深秋,注定是她生命里最寒冷的一个季节。